第83章 尖锐而决绝(2/2)
墙上挂钟的指针沉稳地滑向九点半,暗房里弥漫着显影液特有的刺鼻气味,与窗外潮湿的雨意交织在一起。就在这近乎凝固的静谧中,电话突然发出一阵急促而尖锐的嘶鸣,像一柄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室内的沉寂。沈安娜的心猛地一沉,她放下手中正在漂洗的相纸,指尖还带着药水的冰凉,快步走向桌前。接起听筒的刹那,她屏住了呼吸,耳畔传来的并非熟悉的声音,而是一串冰冷、短促、以加密暗语报出的数字:7-3-9,重复,7-3-9。
是凌啸岳的紧急联络信号!这个信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层层涟漪。她迅速挂断电话,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工作台旁的木板,上面钉着那张三天前拍摄的电力工程师采访照。照片上,工程师笑容谦和,而背景里变电站那冰冷的铁丝网,在特定的光线下投下的阴影,此刻竟恰好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仿佛在无声呐喊的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雨势稍歇,天空依旧是沉沉的铅灰色。沈安娜已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工装,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蹲在电力公司后巷一处积着浑浊雨水的水洼旁,看似在费力地系着松开的鞋带,眼角的余光却透过工装口袋里一枚小巧的镜片反射,警惕地观察着围墙内的一举一动。三天前,那位工程师便是从检修平台上坠楼,鲜血染红了这片冰冷的水泥地。此刻,平台下方,几个穿着电业制服的人正忙碌地搬运着沉重的新设备,他们的动作略显僵硬,不似寻常工人那般熟练。其中一人弯腰时,后腰处雨衣下隐约凸起的轮廓,在沈安娜眼中骤然清晰——那是枪套的形状!在这时期的电力公司,为何会有荷枪实弹的守卫?
同志,麻烦让让,挡道了!一辆抢修车缓缓驶来,司机探出头,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烦躁地按响了喇叭。
沈安娜心中一动,起身时脚下不稳,故意撞翻了对方脚边一个半开的工具箱。一声,各式螺丝刀、扳手散落一地,在积水洼中溅起细小的水花。哎呀,实在对不起!她连忙道歉,趁司机咒骂着弯腰捡拾工具的瞬间,目光如炬,迅速扫过敞开的车厢内部。设备铭牌上的字迹清晰可见:东京芝浦制作所,昭和十六年出厂。沈安娜的心脏骤然缩紧——这些分明是日军侵华时期的制式设备,按照规定早已该全部销毁,此刻却堂而皇之地披着国民政府后勤部的伪装,出现在这里!
实在抱歉,太不小心了。她一边帮着捡拾,一边将一把沾了泥水的螺丝刀递还给司机。就在指尖触碰到司机的瞬间,她的指腹极其自然地在司机制服第二颗纽扣上轻轻一捻,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淡黄色粉末便沾了上来。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传来些许粗糙的颗粒感。这是军用炸药特有的硝石残留!线索像散落的珠子,开始在她脑海中艰难地串联。
转过巷口,沈安娜迅速从工装内衬取出一个极小的玻璃管,小心翼翼地将指尖那微量的粉末刮入其中,旋紧盖子,贴身藏好。冰冷的雨水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冲刷着青石板路上的泥污与痕迹,却冲不散她心头日益浓重的疑云。短短数日,三个参与同一项目的技术人员,三种截然不同的死法——触电、坠楼、车祸。表面看似毫无关联,内里却都指向了日军遗留的设备与军用炸药。更令人不安的是,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三位死者,都曾参与过三个月前那项代号的绝密工程。那个工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竟需要如此残忍地灭口?
当她拐进百乐门旁那间狭小的电话亭时,外面已是华灯初上。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在雨水中晕染开一片片迷离的光带,映照出这个时代的繁华与颓靡。沈安娜深吸一口气,投下一枚硬币,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铃声响过三声,她果断挂断,稍作停顿,再拨响两声。这是与上线苏曼丽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每一个细节都不容有失。
哪位?电话那头传来苏曼丽慵懒而略带沙哑的嗓音,仿佛刚从一场奢靡的梦境中醒来,背景里隐约有舒缓的爵士乐流淌,与外面的风雨世界判若两个时空。
我想订明晚的包厢,沈安娜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却紧紧锁定电话亭外缓缓驶过的一辆黑色轿车,要能看见江景的。听说你们百乐门新到了一批云南云雾茶?想请几位朋友品尝。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江景包厢代表紧急情报,云南云雾茶则指代日军相关的线索。
沈记者真爱说笑,苏曼丽轻笑一声,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还有什么正经的云南云雾茶。不过嘛,她话锋一转,倒是有位贵客特意寄存了一些武夷岩茶,说是极品大红袍,要不要给您预留一些?沈安娜心中了然,武夷岩茶意味着情报需要当面交接,而大红袍则暗示了对方身份的重要性与危险性。
沈安娜迅速挂断电话,就在此时,那辆黑色轿车恰好缓缓停在了街对面。后车窗无声地缓缓降下,一张阴沉而熟悉的脸出现在视野中——渡边一郎!他戴着雪白的丝质手套的手优雅地伸出窗外,将一份报纸缓缓展开。报纸头版上,电力工程师意外身亡的醒目标题旁,赫然是她昨天发表的那篇关于电力系统安全隐患的通讯稿,而她的名字,正被人用红铅笔重重地圈了出来!那红色的圆圈,像一只嗜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他已经盯上自己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电话亭的玻璃蜿蜒而下,如同无数条流泪的眼睛,模糊了窗外的景象。沈安娜看着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像两颗鬼火般,逐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心中警铃大作。她突然想起林秀雅——那位工程师的遗孀,在谈及丈夫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以及她试图遮掩却依然暴露在袖口的大片淤青;想起刚才那位司机腰间的枪套,制服上的硝石粉末;想起第一位触电身亡的绘图员书桌上,那支没盖笔帽、似乎还在等待主人归来的钢笔......这些看似孤立的碎片,此刻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日军的残余势力不仅没有被肃清,反而在暗中活动,他们不仅在破坏城市的基础设施,更在系统性地、残酷地清除所有参与过长江工程的技术人员!
而凌啸岳电报里提到的那个代号的内奸,或许就隐藏在这些死者之中,或者,隐藏在更深的暗处,像一只狡猾的猫,窥伺着每一个可能暴露秘密的人。
沈安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和恐惧。她迅速走出电话亭,将那支装有硝石粉末的玻璃管小心翼翼地塞进街边一处松动的墙缝里,然后用一块半截砖头,在墙上有节奏地敲了五下——这是留给凌啸岳的取货信号。冰冷的雨丝沾湿了她的睫毛,带来一阵刺痛,却让她眼底的光芒愈发锐利、坚定。她知道,明天在百乐门的江景包厢之行,将是一场生死未卜的较量,也是解开所有谜团,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关键一步。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她都必须走下去。
街角的灯光在积水里碎成一片晃动的金箔,迷离而脆弱,正如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但沈安娜坚信,那些看似破碎、被黑暗掩盖的真相,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汇聚成刺破阴霾的光芒。她紧了紧风衣领口,将自己再次融入无边的夜色之中,高跟鞋敲击湿滑地面的声响,清脆而急促,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风暴,敲响了第一声尖锐而决绝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