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深不见底的漩涡(1/2)

民国三十一年冬,重庆的雨夹雪下得正紧。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山城上空,将两江交汇处的雾气压得更低。泥泞的街道上,黄包车夫佝偻着背,在湿滑路面上艰难前行,车轮碾过之处,混着煤渣与污泥的车辙,像一道道被冻裂的伤口,在这座苦难的城市肌肤上蔓延。朝天门码头方向,偶尔传来几声沉闷的汽笛声,却被厚重的云层死死捂住,连呜咽都显得有气无力。

警察总局审讯室的铁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风雪的寒气如同一柄冰锥,瞬间刺破了室内浑浊的烟味。秦海龙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框中央,军靴上还沾着半融化的雪泥,每走一步,就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他摘下湿透的警帽,露出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板寸,粗粝的脸上横肉因愤怒而微微抖动,眼底布满血丝,显然刚经历过一场与顽抗意志的激烈较量。审讯室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更添了几分煞气。

招了?

角落里的阴影里,凌啸岳缓缓站起,指间夹着的香烟在昏暗光线下亮了个红点,烟雾缭绕中,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透过玳瑁眼镜片,锐利地投向门口。他今天穿的深灰色中山装袖口已磨出毛边,却依旧笔挺,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一份从容与体面,哪怕是在这充斥着血腥味与汗臭味的审讯室。眼镜后的目光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如蓄势待发的猎豹,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狗日的嘴硬得很!秦海龙将牛皮文件夹狠狠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劣质烟草的烟雾从他宽厚的指缝间溢出,与他身上的寒气、雪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刺鼻的气味。打脱了两颗牙才肯松口,那小子骨头倒是硬,要不是最后关头提到......他话未说完,却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凌啸岳的反应。

凌啸岳的指尖微微一顿,燃到尽头的烟灰簌簌落在磨得发亮的桌面上。这个代号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猝不及防刺中了他神经最敏感的部位,让他瞬间想起三天前那个血色黄昏。磁器口那间狭小的发报室,年轻的小李倒在血泊中,胸口的鲜血染红了发报机,也染红了凌啸岳的眼。那孩子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血在墙上写的,正是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头,日夜灼烧着他的神经。

详细说。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只有将烟蒂摁灭在缺了口的搪瓷杯里时,那稍显用力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杯壁上还留着前天喝剩的茶叶渍,像干涸的血迹。

秦海龙拉开椅子重重坐下,腰间的毛瑟枪套撞在桌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审讯室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秒针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切割着凝固的空气,将人的神经越绷越紧。那瘪三是码头扛包的,姓李,人送外号,秦海龙粗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却又难掩破案的急切,上个月被马三那个汉奸拉下水,帮日本人传递过两次货单。本来就是条不值钱的小鱼,审到第三遍时,肋骨断了两根,人都快断气了......他抓起桌上的搪瓷缸,也不管水凉,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时,脖颈上那道狰狞的刀疤跟着抽搐了一下,那是多年前与日寇拼刺刀时留下的印记,也是他忠勇的勋章。就在我们都以为他没什么油水的时候,他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喊别打了!我知道山猫的事!我知道山猫是谁!他每周三下午都去望江楼喝茶!

望江楼?凌啸岳的指关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抽屉。三天前,在咖啡馆,沈安娜不动声色地递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提到《中央日报》记者正在调查的那起电力工程师失踪案,最后出现的地点,不正是南岸区的茶馆一条街吗?难道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山猫,电力工程师,日本人......一个个看似孤立的点,似乎正在慢慢连成一条线。

没错,南岸区龙门浩那片,临江的三层木楼,青瓦白墙,很好认,秦海龙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粗糙的素描,是他根据犯人口供画的茶馆草图。线条虽然有些歪歪扭扭,甚至可以说毫无美感,却透着军人特有的严谨与细致,每一个关键特征都标注得清清楚楚。那小子说,山猫每次去都点云雾茶,而且特别挑剔,必须是新茶,头道冲的,还得是靠窗第三张桌子,位置固定得很。

凌啸岳接过素描,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滑动,最终停留在临江窗户的位置。他闭上眼,脑海中立刻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画面:从那个角度望去,江面的船只往来、码头的人员动向,都能尽收眼底,既能监视江面动静,又能通过对岸吊脚楼窗户的灯光或旗帜传递信号。这是一个绝佳的观察哨和联络点!他忽然想起沈安娜提过,那位失踪的电力工程师,失踪前曾在日记里写过看云识天气的暗语,当时只当是寻常感慨,并未深思。现在想来,??云雾茶?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某种特定的接头暗号?

凌啸岳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审讯室里的空气却仿佛在这一刻沸腾起来。山猫,望江楼,云雾茶,每周三下午......一个清晰的抓捕计划,正在他的脑海中悄然成型。这一次,他绝不能让这条毒蛇,再次从眼皮底下溜走。

云雾茶......凌啸岳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尾音在逼仄的审讯室里打着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他鼻梁上架着的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缓缓眯成两道危险的缝隙,仿佛能穿透眼前缭绕的烟雾,直抵事物的本质。这种只在大巴山海拔千米以上悬崖峭壁处生长的茶叶,向来是珍品中的珍品,寻常人难得一见。更何况,自从去年冬天那几场惨烈的轰炸后,通往茶山的唯一栈道便被日军炸毁,新茶早已断了来路。如今市面上零星流通的,不过是些陈了多年的旧货,滋味早已寡淡。一个潜伏在城中的特务,为何要如此执着于一杯罕见的新茶?这不合常理的细节,如同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看似平静的表象,露出了内里汹涌的暗流。

秦海龙突然重重一拍大腿,粗粝的手掌与审讯椅坚硬的木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审讯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猛地向后一滑,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细节,眼睛一亮,急切地说道:对了!那小子还交代,那个代号的接头人,有个特别的习惯——用茶杯在茶碟上敲三下,然后必须等对方回应五下,之后才把茶盖斜斜地扣在杯口上。他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学着比划起来,粗短的手指捏着空气,仿佛真的握着一个小巧的紫砂茶杯,在无形的茶碟上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就像这样,三短,五长,跟发电报时敲击电键一个德性!

凌啸岳的瞳孔在听到三短五长这四个字时骤然收缩,如同暗夜中警觉的猫科动物。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三短五长,这分明是摩斯电码里标准的信号!这个细节,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小特务能够凭空编造出来的,它精准得可怕,与三天前发报员小李在牺牲现场留下的那本烧焦的密码本上,某个被圈住的符号完全吻合。小李那血肉模糊的脸,临死前不甘的眼神,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凌啸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窗外的风雪,仿佛感应到室内凝重的气氛,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沫,疯狂地拍打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只手指在黑暗中抓挠。审讯室头顶那只昏黄的灯泡,大概是接触不良,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将两人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晃动不定,如同两只蛰伏在暗夜中,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你打算怎么办?秦海龙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枪套,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略微安心。作为警察总局刑侦队长,按照常规程序,他本该立刻向上级申请抓捕令,调动大队人马,将望江楼团团围住,来个瓮中捉鳖。但他太了解凌啸岳了,这个男人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程序正义。

凌啸岳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冰冷的铁窗边。他伸出戴着薄羊皮手套的手指,轻轻戳破了窗纸一角。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粒,立刻从破口处钻了进来,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南岸方向的灯火,在风雪的笼罩下,模糊成一片温暖而朦胧的光晕,那座名为望江楼的茶馆,就静静地藏在那片虚假的温暖里,如同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明天下午三点,我去会会这位。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遇到冰冷的玻璃,迅速凝成了一层薄薄的霜花,你安排人手,秘密封锁茶馆的前后门,记住,只围不攻。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情绪,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雷霆。

那你......秦海龙的话问到一半,便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他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也不能多问。从三年前,在南京雨花台那片血色黄昏中,救下这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男人开始,他就明白,凌啸岳的世界里,永远充满了刀光剑影,永远有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每一次探寻,都可能意味着危险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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