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新的阴影(1/2)
山城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缠绵悱恻。淅淅沥沥的春雨,如同多情女子的眼泪,敲打着老方修表店那块蒙着岁月尘霜的玻璃窗,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油纸伞面上,雨珠溅起又滚落,将门前的青石板路润得油光锃亮,倒映着昏黄的街灯,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凌啸岳推开那扇挂着暂停营业木牌的小门时,门上悬挂的风铃被惊动,发出一串清脆得近乎不合时宜的响声,与店内那座老式挂钟沉稳的滴答声交织,竟奇妙地融合成一种安抚人心的和音,暂时隔绝了门外的风雨与喧嚣。
来得正好,刚温好酒。老方从柜台后探出头,镜片后的眼睛因笑意而弯成了两道月牙,眼角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开来,带着几分慈祥。这位年过半百的修表匠,手指却依旧灵活,此刻正用一块柔软的麂皮布,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仔细擦拭着一个黄铜酒壶。壶身上镌刻的太白遗风四个篆字,在摇曳的煤油灯映照下,泛着温润而古朴的光泽,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故事。店内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味——钟表齿轮润滑油的微腥、防锈剂的刺鼻,以及此刻愈发浓郁的淡淡酒香,三者混合在一起,竟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墙上,挂满了各式钟表,有的表盘蒙尘,有的指针残缺,它们的指针却都固执地停在各自不同的时刻,仿佛将无数个逝去的瞬间凝固在了这间小小的店铺里。
沈安娜已经到了。她换下了平日里那身干练飒爽的记者西装套裙,转而一袭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曼妙身姿。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用一支简单的玉簪固定,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肌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采访本和钢笔,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得的温婉气质。此刻她正静立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陈列柜里一只镀银古董怀表的玻璃表面,眼神悠远,似乎在透过雨幕思考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她便转过身来,清冷如寒星的眼眸,在看清来人是凌啸岳时,瞬间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嘴角也勾起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秦队长刚还念叨你,说你再不来,就要罚你三杯。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罚我?凌啸岳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一边脱下沾着雨水的风衣,露出里面熨帖笔挺的黑色中山装,一边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有一把沉甸甸的勃朗宁m1911,冰冷的金属触感是他在这乱世中最大的慰藉。但今天是庆功小聚,他只带了把小巧的掌心雷,藏在袖口,聊胜于无。我可是冒着被76号那群疯狗盯梢的风险来赴约的,秦大队长不犒劳我几杯,反倒要罚?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警惕。在这风雨飘摇的重庆,没有任何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话音未落,里间的布帘一声被猛地拉开,秦海龙那铁塔般的壮硕身影便撞了出来,带起一阵风。他手里还抓着个油光锃亮的酱肘子,嘴角甚至还沾着些许油渍,毫无平日刑侦队长的威严。好你个凌啸岳!终于舍得从你那乌龟壳里出来了!这位重庆警察总局的刑侦队长,今天难得没穿那身象征着权力与职责的警服,换上了一身藏青色便装,却依旧掩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铁血煞气。他几步跨到桌边,将酱肘子往桌上一放,发出的一声闷响,然后伸出油乎乎的大手,毫不客气地直接拍向凌啸岳的肩膀,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拍进地里去:这次多亏了你提供的线索,孙志远那老狐狸的老巢端得漂亮!干净利落!言语间,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兴奋。
凌啸岳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巧妙地卸去了秦海龙那足以称之为铁砂掌的拍击,顺势坐进靠墙的藤椅里,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敏捷。他注意到,当沈安娜听到孙志远三个字时,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起一丝苍白,随即又放松,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这细微的变化,却没能逃过凌啸岳锐利的眼睛。三天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如同电影般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重庆商会会长孙志远那座看似富丽堂皇、充满儒雅气息的豪华公馆里,当沈安娜那把冰冷的勃朗宁枪口,稳稳抵住这位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儒雅爱国商人后脑勺时,那张伪善面具下暴露出的极致惊恐与怨毒,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足以让任何人不寒而栗。他知道,那晚的经历,对沈安娜而言,恐怕也并非毫无波澜。
都过去了。老方提着铜酒壶走过来,壶身上还带着温热的气息。他动作沉稳地依次给四只粗瓷碗斟满琥珀色的米酒,酒液在碗壁上挂出优美的弧线。孙志远这条毒蛇除了,计划也黄了,咱们该庆祝。他将斟满的酒碗一一推到每个人面前,自己率先端起一碗,语气带着几分释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为了重庆暂时的安宁,干一杯!
四只粗瓷碗在摇曳的煤油灯光晕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像是在这压抑的时局中,迸发出的一点亮色。米酒入喉,带着温热醇厚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五脏六腑。然而,这份暖意却驱不散凌啸岳心头那片浓重的阴霾,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让那忧虑愈发清晰。他放下酒碗,目光扫过桌面上简单的几样小菜——秦海龙带来的酱肘子、卤鸡爪,老方凑趣的花生米,还有沈安娜细心带来的、用小食盒装着的桂花糕,甜香扑鼻。这简单的几样吃食,在物资匮乏、处处受限的战时重庆,已然算得上是难得的盛宴了。
渡边还没抓到。凌啸岳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滚烫的油锅,瞬间让刚刚还带着几分喧闹的气氛冷却下来,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几分。他从内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已经被拆开。他将信封微微倾斜,三枚黄澄澄的子弹壳便滚落在粗糙的木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凌啸岳用手指将它们在桌上排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个人的脸:这是从孙志远公馆搜出来的,9mm帕拉贝鲁姆弹,日军特高课的标配。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孙志远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威胁,还潜伏在暗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一下,又一下,像是在为他们不多的安宁时光,倒数计时。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
酱肉的醇香混杂着黄酒的微醺,原本稍显轻松的气氛,随着沈安娜的话语,如被投入冰块的热茶,骤然凝固。秦海龙嘴里叼着的酱肘子,那肥美的肉皮还挂着晶莹的酱汁,他大快朵颐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仿佛一尊被瞬间定格的雕像。作为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刑侦专家,他对子弹的熟悉程度,早已超越了对自己手指的感知——每一道膛线的痕迹,每一处细微的磨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缓缓放下肘子,油腻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眼神凝重如铁:“你的意思是?”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更多的却是职业性的警觉。
“孙志远只是个幌子,一颗被精心布置的棋子。”沈安娜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接过了话头。她素手纤纤,从证物袋中拈起一枚黄铜弹壳,对着桌上摇曳的煤油灯光仔细端详。那灯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此刻正轻柔地在弹底那串细小的日文标识处划过,仿佛在解读一段无声的密码。“真正策划‘惊蛰’计划的,是渡边一郎。炸毁兵工厂,不过是他们抛出的诱饵,用以麻痹我们,扰乱视线。他们真正的目标,是……”
“是委员长的五十大寿庆典。”凌啸岳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以一种近乎丈量的姿态,在油腻的桌面上勾勒出重庆地图的大致轮廓,指尖划过之处,仿佛能看到街巷纵横,江水流淌。“根据苏曼丽留下的那份加密情报,日军特工计划在庆典当天,针对参会政要和民众发动一系列连环袭击,制造大规模恐慌,妄图动摇国本。”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名叫苏曼丽的女子。那个在风月场中妖娆妩媚、八面玲珑,却又在暗夜中默默传递着生死情报的歌女。此刻,她应该已经踏上了前往陕北的秘密旅程,或许正在某个简陋的战地医院里,褪去华服,洗净铅华,用她那双曾拨动无数权贵心弦、弹奏出靡靡之音的手,笨拙却又认真地为伤员包扎着狰狞的伤口。那双手,本该属于琴弦与脂粉,如今却要沾染血污与药膏,命运的轮盘,对她何其残酷。
角落里,一直沉默寡言的老方,默默地提着酒壶,给每个人面前的空碗里添上温热的黄酒。他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战争的阴霾。挂在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早已停摆,却依旧不知疲倦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在这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为逝去的生命和未知的未来,倒数着时间。“苏曼丽姑娘……”他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希望她能平安。”这朴素的祈愿,是在座每个人心中共同的期盼。
沈安娜将那枚洞悉了秘密的弹壳小心翼翼地放回牛皮纸信封,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直刺敌人的心脏。“渡边一郎,特高课少佐,一个极其危险的对手。他不仅精通中文,对中国传统文化更是了如指掌,是个标准的‘中国通’。此人行事极为谨慎,心思缜密,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凝重,“这次兵工厂的行动失败,打草惊了蛇,他肯定会选择蛰伏一段时间,收敛锋芒,但绝不会轻易放弃‘惊蛰’计划。”说着,她从随身携带着的精致坤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漆皮记事本,快速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她娟秀却又不失力度的字迹。“这是我根据近期监控记录整理的可疑人员名单,有三个日本商人最近频繁出入领事馆,行迹颇为诡秘。”
凌啸岳微微倾身,凑近了些,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伴随着女子身上特有的馨香,悄然钻入鼻腔,与满室的酒肉气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安娜的字迹娟秀清丽,却又透着一股军人的干练与决绝,每个名字旁都用细小的字体标注着详细的体貌特征与可疑之处:“佐藤健一,表面身份是经营丝绸生意的商人,左手小指有残迹,据观察,其握手姿势异于常人,疑似长期握持枪械所致;山田正雄,自称是研究东亚古文化的考古学家,却对重庆市区的城防工事和军事部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多次在敏感区域徘徊……”
“这个山田正雄我见过!”秦海龙猛地一拍大腿,激动之下,忘了自己刚抓过肘子,满手的酱肉汁“啪”地一声溅了满桌都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狼藉。他却毫不在意,粗声大气地嚷道:“就在上周,磁器口码头!那小子拿着个德国产的莱卡相机,鬼鬼祟祟地对着江防炮台拍个不停,被我手下巡逻的敌兄当场拦住盘问。嘿,你猜怎么着?那小子汉语说得比我还溜,京片子地道得很,说是研究什么宋代军事防御体系,要拍照片回去做学术研究。当时弟兄们搜了他的行李,除了相机和几本古籍,没抓到什么实质性的把柄,只好把他放了。现在想来,那小子当时眼神就有些闪烁,肯定有鬼!”
凌啸岳的目光如炬,手指在“山田正雄”的名字上重重一点,墨色的字迹几乎要被戳破:“就是他。宋代军事遗址主要分布在江淮和中原地区,与重庆磁器口的江防炮台毫无关联。他在撒谎,他的目标,就是我们的江防工事。”他说着,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厚重的黑色窗帘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他伸出手,轻轻撩开窗帘一角,望向外面沉寂的夜色。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一层薄薄的乳白色晨雾,正从宽阔的江面缓缓升起,如同一条巨大的白色纱幔,将对岸的山城笼罩在一片朦胧迷离之中。那些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层层叠叠、蜿蜒而上的青石板路,以及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曲折幽深的街巷,此刻都像一头头沉睡的远古巨兽,匍匐在寂静的夜色里,蛰伏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也等待着未知的风暴。
沈安娜静静地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肩膀几乎微微相触。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热体温,以及那份深藏在眼底,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与沉重。“在想什么?”她轻声问道,声音轻柔得如同窗外的薄雾,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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