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曼丽的抉择(1/2)

沪上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歌舞厅的霓虹,在细密的雨雾中晕染开来,交织成一片迷离而暧昧的光晕,如同这座城市在烽火中强撑的华丽假面。苏曼丽独自站在化妆间的窗前,冰冷的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身影。她望着楼下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的街道,以及川流不息的汽车灯光,那些光带如同流动的金色河流,却照不进她眼底深处的寒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梳妆台上那支镶嵌着细碎水钻的发簪,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勾起心底最隐秘的痛楚。三天前,这支象征着耻辱与背叛的发簪,还别在孙志远那个情妇油光水滑的发髻上,而现在,它的前主人,连同那个男人苦心经营的一切,已经随着梅机关在重庆的情报网,一同化为了历史的尘埃。

吱呀——一声轻响,虚掩的房门被推开,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凌啸岳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黑色风衣的肩头和下摆还沾着未干的雨珠,带着室外的湿冷气息。他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即使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收网,依旧沉稳得如山岳。他身后的沈安娜,依旧是一身标志性的干练白色西装套裙,只是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旁,此刻多了一缕散落的发丝,紧贴在汗湿的鬓角,为她那份精明强干平添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狼狈与疲惫。

都结束了。凌啸岳反手轻轻关上门,金属门闩扣合的声,在这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孙志远的电台和密码本已经安全移交秦海龙同志,计划的核心资料,也已由专人连夜送往延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任务完成后的一丝放松,但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苏曼丽的背影。

苏曼丽缓缓转过身,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优雅。她手中拿着一片卸妆棉,正轻轻擦去唇上最后一抹艳丽的红。随着那抹亮色的褪去,露出的是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细腻的肌肤下,仿佛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这个在交际场上以风华绝代、颠倒众生而闻名的女人,此刻素面朝天的模样,竟卸下了所有伪装,带着一种易碎的、令人心悸的脆弱。她沉默地从首饰盒底层,取出一个磨得有些发亮的黄铜烟盒,轻轻一抖,三支细长的女士香烟滑了出来。她用火柴点燃其中一支,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她低垂的眼睫。点火时,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

孙志远到死都不知道,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在肺腑间萦绕片刻,再从红唇中袅袅升起,模糊了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眼波流转的杏眼,此刻那里面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冰冷与嘲讽,他最信任、最倚重的,其实是他当年亲手灭门的苏家遗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二十年前南京那场冲天大火,他不仅带走了我家世代珍藏的古董字画,还有我父母被烧焦的、蜷缩在一起的尸体。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泣血,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故事,可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她平静外表下的滔天巨浪。那是积压了二十年的仇恨,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灵魂。

沈安娜一直静静地听着,作为情报人员的敏锐,让她瞬间捕捉到了话里的关键信息。她向前一步,眼神中带着探究与一丝了然:所以,从一开始,你接近他,就是处心积虑?

接近?苏曼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笑,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烟灰簌簌落下,掉在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丝绒旗袍上,留下点点灰痕,她却毫不在意。沈小姐,你太抬举我了。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那是混合了痛苦、坚韧与决绝的神色。我在日本特高课,接受了整整五年的魔鬼训练。说流利的日语,学精湛的茶道花道,模仿他亡妻的笔迹,揣摩他的喜好,甚至...学习如何在男人怀中获取信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在描述一段被剥夺自我的岁月。渡边那个老狐狸,以为他牢牢控制着我这枚棋子,可以借我的手牵制孙志远,却不知道,我真正的目标,从来只有孙志远一个!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情绪终于失控,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她慌忙用手帕捂住嘴,殷红的血迹,透过洁白的棉纺布料,迅速晕开,渗出点点触目惊心的红点,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凄厉而绝望。

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定格在那抹刺目的红上。三天前那场围剿孙公馆的行动中,情况混乱,苏曼丽为了掩护沈安娜带着密码本安全撤退,硬生生挨了渡边一郎冷不防的一枪。当时情况紧急,简单包扎后便投入了后续行动,谁都没注意到,她的伤口竟然恶化得如此严重,显然是感染了。

别紧张,死不了。苏曼丽放下手帕,若无其事地将染血的帕子塞进手袋,仿佛那只是不小心蹭到的胭脂。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呼吸也略显急促,但眼神却依旧清明。她从梳妆台一个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轻轻推到凌啸岳和沈安娜面前。这是我这三年来,利用孙志远和渡边的信任,暗中收集的日军核心情报,包括梅机关在华中地区的详细人员分布图和近期的行动计划。她的手指在冰凉的木盒上轻轻敲击着,还有这个——她缓缓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银质徽章,上面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夜莺,嘴里衔着一枝象征和平的橄榄枝,工艺精湛,栩栩如生。夜莺的身份象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现在,它该交给真正需要它,能让它继续歌唱的人了。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最终落在沈安娜身上,带着一种托付的郑重。这不仅是情报的交接,更是一种信仰与责任的传递。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完成,而新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沈安娜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徽章边缘,那金属的冷意顺着神经末梢蔓延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第一次在记者招待会上见到苏曼丽的情景,如同一帧泛黄却依旧清晰的老照片,在眼前徐徐展开。彼时,那个身着一袭火红旗袍的女人,正被一群高鼻深目的外国记者层层簇拥。她笑靥如花,应对着关于中日亲善的虚伪提问,那笑容明媚得如同春日暖阳,眼底深处却藏匿着足以冻结一切的、淬毒的冰棱。谁又能想到,这个在豺狼虎豹间游刃有余、颠倒众生的交际花,竟是用自己滚烫的生命在刀尖上跳舞的孤胆英雄?

为什么选择做护士?凌啸岳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想起秦海龙刚刚汇报的伤亡数字,心头像压了块巨石——为了配合苏曼丽传递的那份足以乱真的假情报,三个潜伏在码头的军统好兄弟,已然悄无声息地牺牲在渡边那老狐狸布下的伏击圈里。他们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

苏曼丽缓缓转过头,望向窗外。雨丝正细密而执着地斜斜掠过百乐门标志性的旋转门,将玻璃冲刷得模糊不清,如同她此刻的心境。我杀了太多人。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无论是日本人,还是那些认贼作父、助纣为虐的汉奸走狗,他们的血,都沾在我手上,洗不掉了。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这雨幕,看到硝烟弥漫的战场,去前线,或许我还能救回些什么,算是替这双手沾满血腥的自己,赎一点点罪吧。她的视线最终落在墙上那面嵌着金边的巨大穿衣镜上,镜中映出的女人,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在凝视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沈安娜的心猛地一揪,这位平日里总是冷静自持、笔锋锐利的女记者,此刻声音竟微微发颤。她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苏曼丽那双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曼丽,你不是罪人。她的掌心传递着温暖与力量,没有你的情报,日本人的计划早已成功实施,重庆,乃至整个西南,至少要多牺牲三千无辜的军民。你救了他们,你是英雄。

苏曼丽身体一僵,随即反手握紧了沈安娜的手,仿佛抓住了溺水时的浮木。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两行清泪终于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汹涌而出。安娜姐,你知道吗?她哽咽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次陪那些日本人喝酒,我都在他们的酒杯里偷偷放上泻药,看他们第二天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就觉得解气。给那个汉奸孙志远泡茶时,总在茶叶里掺些让他失眠的草药,听着他夜里辗转反侧,我就觉得痛快。她凄然一笑,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这些幼稚得可笑的报复,是我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凄厉而绝望,眼泪却流得更凶,像断了线的珍珠,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做回苏曼丽,那个只想救死扶伤的苏曼丽,而不是代号的杀人机器了。

凌啸岳默默地走到衣架前,取下苏曼丽的驼色大衣。那大衣的质地柔软,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老方已经安排好了撤退路线,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明天清晨六点,在码头三号仓库登船。新身份是上海仁济医院的护士苏梅,所有档案都已伪造齐全,经得起查验。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补充道,目的地是徐州的伤兵医院,那里离前线最近,战事最吃紧,也最需要像你这样有经验的人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