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胶卷的秘密(2/2)
泛黄的相纸上,沈煜默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制服,站在金陵大学的校门口,笑容灿烂得像从未经历过战争的阴霾,眼神清澈,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照片右下角有行模糊的钢笔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凌啸岳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这张照片,他在沈煜默钱包里见过无数次,那是煜默珍藏的青春,也是他们共同守护的信仰。此刻,这张照片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这孩子三个月前就发现行动组有问题了,老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痛,他私下跟我说,每次捕鱼行动部署下去,日军那边总能提前转移,我们就像在跟空气作战。上周他冒险翻拍了这份胶卷,说一定要把那个揪出来,不然死不瞑目......老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烧焦的笔记本,纸张边缘还带着黑色的火吻,这是从他宿舍废墟里找到的,第七页,你看看。
凌啸岳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被火舌舔过的纸页脆得像枯叶,稍一用力就可能碎裂。在烧焦的边缘,沈煜默清秀的字迹依然顽强地留存着:李...副...处...长...三日前与秦队长...接触...后面的字迹已经被火焰彻底吞噬,但这寥寥数字,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足够了,真的足够了!行动处李副处长那张总是挂着和蔼笑容、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脸,此刻在凌啸岳脑海中瞬间扭曲、变形,变得无比狰狞可怖。那个平日里看似最不可能的人,竟然就是潜伏的毒蛇!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修表铺的后门突然被推开,一股夹杂着雨水湿气的冷风瞬间灌入。秦海龙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雨幕中,警服被雨水淋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他显然没料到屋内有人,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腾腾的热气混着浓郁的肉香飘进房间,那是他特意给老方带来的宵夜:老方,我带了你最爱吃的酱肉......话音在看到凌啸岳和沈安娜的瞬间戛然而止,脸上的温和笑容也迅速凝固,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探究。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攥紧,凝固得令人窒息。凌啸岳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轻易便捕捉到秦海龙警帽帽檐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不是熬夜工作的疲惫,而是刚从一场悲痛肃穆的追悼会场带回的沉重,沈煜默的音容笑貌似乎还残留在那片猩红里。
桌对面,沈安娜的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她指尖轻拢,那些关乎生死的照片便已悄然隐没在摊开的报纸之下,仿佛只是随手整理了一下桌面。紧接着,她指间的钢笔轻巧一转,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稳稳落回指间,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紧张从未发生。她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漾起一抹记者职业性的微笑,温和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秦队长大驾光临,”沈安娜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默,声音清脆,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干练,“莫非是为了商会大楼遇袭案,来向老方了解什么情况?”她刻意加重了“老方”二字,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修理台上那些精密的齿轮与弹簧。
秦海龙将手中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门边的矮凳上,那油纸被雨水洇湿了一角,隐约能看出里面是些点心。他的目光在修理台上那些拆解得七零八落的精密仪器上短暂停留,似乎对老方的手艺颇为好奇,但很快,那视线便如探照灯般定格在凌啸岳身上,带着几分意外和憨厚:“凌少校也在。正好,李副处长让我顺道过来问问,‘迷雾小组’对袭击案有什么高见,毕竟……沈记者的报道,影响很大。”他话说到一半,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含糊地收住了口。
“李副处长?”凌啸岳不动声色地打断他,右手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按在了腰间的勃朗宁手枪枪套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稍稍压制了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胶卷里的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的脑海中滋滋作响,烫得他几乎要炸开——李副处长、毒蛇、军统高层内鬼……这些原本孤立的碎片,此刻在秦海龙这句无心的话刺激下,骤然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完整轮廓。
秦海龙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问得一愣,黝黑的脸上露出些许困惑,他下意识地挠了挠被雨水打湿、此刻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是啊,老李他……也是关心案情嘛。对了啸岳,昨天我跟老李汇报沈煜默烈士的案情进展时,他还特地问起你呢,说……”
“够了!”凌啸岳猛地站起身,军靴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风衣下摆被带起一阵凛冽的冷风,刮得桌上的报纸边角微微颤动。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沈安娜迅速投来的警告眼神,那眼神如同暗夜里的星火,短暂却清晰——冷静!而一旁的老方,那双平日里沉稳修表的手,此刻已悄无声息地摸向了桌下那个熟悉的、冰冷的左轮手枪枪柄。窗外的雨势不知何时又大了几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小屋里被无限放大,竟诡异地酷似日军轰炸机俯冲时发出的凄厉轰鸣,令人心头发紧。
凌啸岳的目光沉重地掠过秦海龙那张依旧带着几分憨厚与关切的脸庞。这个曾在枪林弹雨中与他并肩作战、多次在危机中毫不犹豫伸出援手的好友,此刻,在凌啸岳眼中,却仿佛变成了内鬼传递致命情报的关键枢纽。胶卷里那句“通过非军统渠道传递核心情报”的标注,此刻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用它冰冷的獠牙狠狠刺穿了凌啸岳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疼痛。他几乎可以肯定,秦海龙便是那个被利用的、或许尚不知情的“非军统渠道”。
“老方,修表的事,看来得改天再说了。”凌啸岳重新戴上军帽,帽檐被他刻意压得很低,如同一块沉重的幕布,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眼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复杂情绪——失望、愤怒、痛苦,还有一丝残存的、不愿相信的挣扎。“秦队长,”他转向秦海龙,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借一步说话,关于沈煜默的案子,我有一些新的发现,或许……对你我都很重要。”
沈安娜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雨巷深处的背影,那背影很快便被浓密的雨幕吞噬,只留下巷口摇曳的煤油灯光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报纸上那个用黑体字印着的自己的名字——“沈安娜”。一股奇异的味道在鼻尖萦绕不散,那是新鲜油墨的清香,却又诡异地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血腥味,仿佛是从报纸的字里行间渗透出来的。她缓缓拿起桌上那张被雨水微微打湿的照片,胶卷上那些关乎“惊蛰”计划的绝密细节,如同烙印般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放大——歌乐山雷达站备用电源的详细线路图、黄山官邸观测站守卫换班的精确时间表、全市防空警报系统的加密频率与解码方式……每一个字符,每一处线条,都仿佛浸透着沈煜默尚未冷却的鲜血,滚烫而沉重。
“唉……”一声轻叹自身后传来。老方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到她身后,将一杯尚冒着热气的浓茶轻轻放在桌上。氤氲的白色热气模糊了老人脸上的皱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沈小姐,你觉得……凌少校他,会对秦队长动手吗?”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激起圈圈涟漪。
沈安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上沈煜默年轻的脸庞,然后极其仔细地将照片连同那张关键的胶卷一同收好,藏进贴身的衣物里。透过窗玻璃上朦胧的雨雾,她仿佛又看到了三天前那个惨烈的瞬间——商会大楼前,沈煜默如断线的风筝般倒下。那个总是温和笑着说“等抗战胜利了,我就回金陵大学教书,把这些年的见闻都讲给学生听”的年轻人,用自己单薄却坚定的身体,挡住了那颗射向军统要员孙志远的罪恶子弹。而现在他们终于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抗日志士的误炸,而是日军特务机关为了灭口、为了夺取他随身携带的这份“惊蛰”计划,精心策划的一场血腥谋杀。
手中的茶杯渐渐冷却,温度透过陶瓷杯壁一点点流失,正如沈安娜此刻的心绪。她想起了胶卷最后那张因匆忙拍摄而显得有些模糊的剪影——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站在军统办公大楼前的台阶上,姿态悠闲地把玩着一枚造型奇特的蛇形袖扣。她猛地翻开随身携带的采访本,昨天下午李副处长接受她采访时的画面,如同电影般在眼前清晰浮现——那个总是笑容可掬、待人温和的中年男人,他笔挺的西装袖口上,正别着一枚款式、形状一模一样的蛇形袖扣!当时只觉得别致,此刻想来,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将整个山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之中,看不真切。沈安娜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钢笔,笔尖在采访本的空白页上,用力写下几行字:“毒蛇,李副处长。三月初七,惊蛰。”笔尖划破纸页的“沙沙”声,在这寂静得几乎能听到心跳的修表铺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即将划破那笼罩在陪都重庆上空的重重迷雾。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