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步步惊心(2/2)

凌啸岳的心沉到了谷底。

与此同时,沈安娜正从容地站在孙志远的办公室里,将一叠冲洗好的照片轻轻放在宽大的紫檀木办公桌上。七寸大小的相纸上,是南京下关码头仓库的绝密景象——堆积如山的木箱上,赫然印着“三井物产”的标记,而镜头的角落里,几个穿着军装的日本兵正鬼鬼祟祟地搬运着货物,动作间,木箱的缝隙里隐约露出了枪管的轮廓。孙志远的脸色,在看到照片的瞬间,变得煞白。

沈安娜将牛皮纸袋轻轻放在红木办公桌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肾上腺素,声音里却刻意注入了恰到好处的兴奋,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独家新闻:“孙会长,”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记者特有的敏锐与急切,“这是我上周在南京冒着风险拍到的独家新闻。您瞧瞧,如果《中央日报》的头条刊登出‘日军利用民用船只偷运军火’这样的猛料,您觉得发行量会增加多少?”

孙志远,这位重庆商会的掌舵人,此刻正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他的目光在沈安娜脸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移到桌上的照片。雪茄夹在指间,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烟灰簌簌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留下几点微不足道的污痕,他却恍若未觉。三秒,仅仅三秒,沈安娜却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她知道,这个老狐狸的脑子里正在飞速盘算着利弊——她的记者身份,是他可以利用的棋子,能为他带来对抗政敌的政治资本;但这枚棋子若有不慎,也可能变成一颗随时引爆的炸弹,将他连同整个商会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小姐的新闻嗅觉,果然名不虚传,敏锐得很。”孙志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听不出喜怒。他慢悠悠地按下内部电话的按钮,对着话筒简短地吩咐:“请凌先生到我办公室来。”放下话筒,他并没有立刻看向沈安娜,而是突然伸手,从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

“啪嗒。”

一声轻响,一把泛着冷光的勃朗宁手枪被他平平地放在桌面上,枪口不偏不倚,正对着沈安娜的心脏位置。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沈安娜的瞳孔微微一缩,右手下意识地搭在手袋的黄铜搭扣上,那里,藏着一支为她量身改装过的勃朗宁m1910,小巧玲珑,却足以在近距离内致命。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孙志远左手的小指上戴着一枚墨玉戒指,此刻,那枚戒指正被他无意识地缓缓转动着——这是召唤保镖的暗号!沈安娜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这个老奸巨猾的特务头子,从一开始就没真正相信过她的记者身份。

“听说,”孙志远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像毒蛇吐信,“沈小姐在德国留学时,是射击俱乐部的冠军?”他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试图穿透她平静的伪装。

沈安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指尖冰凉。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暴露自己。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的莞尔一笑:“孙会长过奖了,不过是在异国他乡,跟同学们一起玩闹时学的一点皮毛罢了,哪里称得上什么冠军。”

话音未落,她竟从容地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把指向自己的勃朗宁。孙志远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只见沈安娜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动作娴熟得令人咋舌。她没有丝毫犹豫,熟练地将枪支分解开来,枪管、套筒、复进簧……零件在她指间翻飞如蝶,发出轻微而清脆的碰撞声。不过十几秒的功夫,一把完整的手枪就变成了一堆零件。

“孙会长这把枪保养得不错,”她拿起其中一根细小的击锤弹簧,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语气带着几分专业的点评,“只是这击锤弹簧,怕是快到使用寿命了,建议尽快更换,以免关键时刻掉链子。”说着,她又以同样快得惊人的速度,将零件一一归位,重新组装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那不是一把致命的武器,而是她手中熟悉的笔。最后,她轻轻一推套筒,确认枪支处于安全状态,然后将枪口转向窗外,语气轻松地感叹:“商会大楼的视野真好,能看到半个重庆城呢。”

孙志远的脸色终于微不可察地变了变。他原想用枪来试探,甚至是威慑,却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有如此胆识和技艺。更让他心惊的是,她在拆卸和组装枪支的短短时间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那是在观察布局,寻找逃生路线,甚至可能是在寻找……窃听器!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笃笃笃”,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进来。”孙志远的声音恢复了平稳。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深色西装,身形挺拔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凌啸岳。当他的目光与沈安娜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的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两个在敌人巢穴中各自伪装的灵魂,在此刻猝不及防地碰撞。空气中仿佛有电流噼啪作响,那是只有他们彼此才能感知到的惊涛骇浪。沈安娜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看到凌啸岳深邃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愕,旋即被更深沉的冷静所取代。

“凌先生,这位是《中央日报》的沈记者。”孙志远站起身,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亲自介绍道。他的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蛛丝马迹,“沈记者想做个工商界抗战救国的专题报道,凌先生刚从上海来,见多识广,一定有很多见闻可以分享。”

凌啸岳迈步走到沈安娜面前,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略带公式化的微笑。他伸出右手:“久仰沈小姐大名,在上海时就拜读过您的《战时工业考察报告》,分析透彻,见解独到,令人印象深刻。”

就在两人的手相握的瞬间,沈安娜感到他的拇指在她的虎口处轻轻一按——这是他们约定的安全信号,告诉他:我目前安全。

沈安娜的心稍稍安定,回握住他的手,力道却比平时略重。同时,她的指甲在他温热的掌心,以一种旁人无法察觉的速度,快速而轻地敲击了两下——三点钟方向,有窃听器。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自然而得体,仿佛真的是久仰大名的同行初次见面。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那紧握的掌心里,渗出的细密汗珠,正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生死游戏的惊心动魄与步步惊心。

窗外的浓雾不知何时渐渐散去,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办公室,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凌啸岳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沈安娜的鬓角,几缕碎发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让她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增添了一丝生气。他的心头猛地一颤,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郊外那个简陋的安全屋,她一边仔细擦拭着一把毛瑟枪,一边轻声说:“战争总会结束的,但有些人,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时她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伤感。而现在,看着她眼中那份强装镇定下的坚毅,凌啸岳在心中默默说:不,我们不仅要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还要活着看到胜利的曙光,看到我们为之奋斗的未来。

他们都清楚,此刻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关系到整个计划的成败,关系到无数同志的安危,甚至关系到他们自己的生死。

而这一切,并非无人窥视。

在走廊尽头,电梯旁那盆巨大的龟背竹盆栽后面,一双阴冷的眼睛正透过小巧的望远镜,将办公室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渡边一郎,日本特高课潜伏在重庆的高级特工,此刻正收起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志在必得的微笑。他按下隐藏在袖口的微型耳机开关,用一口流利得不带丝毫口音的中文,低声说道:“渔夫,你的鱼饵已经上钩了。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两条鱼,谁会先忍不住,咬钩。”

“铛——铛——铛——”

大厅里的座钟,准时敲响了九点的钟声。凌啸岳和沈安娜几乎同时下意识地看向办公室墙上那面巨大的鎏金表盘。时针与分针优雅地指向九点。距离他们与组织接头的秘密会议开始,还有三十分钟。

而他们,已经在敌人的心脏地带,布下了最危险的诱饵。这场以生命为赌注,在刀尖上跳舞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一场更加残酷的暗战,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