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步步惊心(1/2)

民国二十八年深秋,重庆的雾季比往年更添了几分肃杀,早早便用湿冷的触手攫住了这座战时陪都。凌啸岳静立在商会大楼对面的黄葛树下,浓密的树冠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直侵骨髓。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内袋里的勃朗宁m1906,冰冷的金属枪身是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实在温度,却也像一块烙铁,提醒着他此行的凶险。晨雾如上好的纱幔,将五层楼高的商会大楼裹得若隐若现,那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在雾中沉默矗立,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混杂着煤烟与江水的气息涌入肺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踏入重庆地界开始,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凌先生,请。穿着黑色西装的门童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恭敬地拉开厚重的铜门,门轴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开启了一道通往未知深渊的大门。门内,猩红地毯铺就的旋转楼梯蜿蜒向上,在晦暗的光线下像一条凝固的血河。凌啸岳微微颔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门童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太镇定了,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门童该有的眼神。他左手顺势扶了扶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这个刻意设计了千百遍的习惯动作,本是为了在紧张时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帮助保持镇定,此刻却像一根刺,扎在心头——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这个动作就会成为最致命的破绽,将他彻底暴露。

大厅穹顶悬挂的捷克水晶吊灯,此刻却因雾气渗入而显得朦胧,光线透过雾霭折射出迷离而诡异的光晕,照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斑。四个穿黑色短打的彪形大汉分守四角,如雕塑般纹丝不动,腰间鼓鼓囊囊的家伙什在晨雾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那是驳壳枪的轮廓,凌啸岳甚至能想象出枪膛里子弹上膛的沉重声响。他数着地砖上繁复的欧式花纹缓步前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厅里被无限放大,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踩在绷紧的钢丝上,让他心脏随之抽紧。他能感觉到那四道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检查着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衣料。

请出示您的请柬。第一道关卡的守卫上前一步,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手套纤尘不染,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近乎严苛的整洁。凌啸岳从内袋取出苏曼丽千叮万嘱交给他的烫金请柬,封面上重庆工商联谊会七个宋体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精致得无可挑剔。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守卫袖口不经意露出的半截刺青上——一条盘踞的青蛇,蛇眼狰狞,那是青帮字辈的标记。心中微微一沉,看来孙志远为了这次会面,不仅动用了正规安保,连重庆本地的地头蛇青帮都收编了进来,这水,比想象中还要深。

守卫接过请柬,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糙,显然是常年握持枪械留下的老茧。他仔细比对请柬上的钢印,又拿出小巧的紫外线灯照射着右下角的隐秘水印,每一个动作都慢得像在故意折磨人的神经。凌啸岳强迫自己的心跳控制在每分钟六十五次,这是他在特训时练就的本事。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笔挺制服的领口,那里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微型麦克风,正无声地将这里的一切传递给某个未知的监听者。苏曼丽说得没错,这里的安保系统,简直比军统总部还要严密三分,孙志远果然是只老狐狸。

凌先生是上海来的贵客?守卫突然抬起头,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瞬间锁定他的脸,目光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家父在闸北做些棉纱生意,小本经营,不敢当贵客二字。凌啸岳用带着吴侬软语的普通话不疾不徐地回答,右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尖距枪套只有三厘米的距离,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这个回答,苏曼丽曾陪着他提前演练过十七遍,每一个字的语气、停顿、甚至眼神的流转都经过精确计算,确保天衣无缝。

守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突然向前一步,一股混合着烟草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压迫感瞬间增强。上个月闸北大火,烧掉了半个棉纺厂,凌先生知道吗?

凌啸岳的瞳孔在瞬间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心猛地一沉——这个问题,不在预案范围内!苏曼丽提供的所有资料里,都没有提及这场大火。他强迫自己的表情保持自然,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他嗅到对方呼吸里浓烈的威士忌味,看到对方制服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头,领带也系得有些歪斜——这是个昨晚宿醉未醒的家伙,或许,他只是随口一问,想看看自己的反应?正是因为这场意外,家父的生意受损严重,才想着来重庆另寻商机,碰碰运气。他微微一笑,努力让笑容看起来恰到好处,既带着商人的精明,又有几分无奈。左手再次习惯性地抬向鼻梁,就在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刹那,距离鼻梁两厘米处猛然停住——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该死!这个动作差点要了他的命!刚才的瞬间慌乱,竟让他险些忘了自己没有眼镜这个设定!

孙会长在楼上等您。守卫的声音毫无波澜,突然侧身让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试探,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凌啸岳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多问,只是点头致谢,转身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冰冷的衣料紧贴肌肤,带来一阵寒意。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守卫原本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在腰间驳壳枪的扳机护圈上,悬停了整整半秒。

那半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知道,自己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

二楼走廊的声控灯光如同迟暮的老人,每踩下三步,才吝啬地亮起一盏,昏黄的光晕在深褐色暗纹墙纸上投下幢幢鬼影,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凌啸岳的靴底与木地板接触时,刻意放轻了声响,但那“嗒、嗒”声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他默数着脚下的台阶高度——十七级,每级落差不多不少,恰好十七厘米——这是典型的日式建筑风格,精准,却也透着一丝刻板的压抑。苏曼丽提供的情报在脑中闪过:特殊通道,走廊尽头杂物间,通风管道暗门。他的手心微微沁出冷汗,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之上。

“站住!”

一声冰冷刺骨的呵斥如同毒蛇的信子,突然从身后窜出,瞬间缠住了凌啸岳的脊椎。他全身的肌肉猛地一僵,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的机械人偶,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楼梯口,三个身着土黄色日军制服的男人如同三道铁塔般矗立。领头的少佐身材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那双眼睛,正是凌啸岳在档案照片上见过无数次的——渡边一郎。此刻,那双总是半眯着、看似慵懒的眼睛,骤然睁开,像鹰隼锁定猎物般锐利,寒光直射,死死盯着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肉,直抵骨骼。

“凌先生,深夜造访,是在找什么有趣的东西吗?”渡边踱步上前,马靴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沉重,如同死神的鼓点,一下下擂在凌啸岳的心头。他停在凌啸岳面前三步之遥,微微倾身,语气带着虚伪的关切:“听说凌先生在上海时,左手曾受过枪伤?真是不幸啊。”

凌啸岳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让他窒息。这个细节,连与他单线联系的苏曼丽都不知道!他脑中飞速闪过三天前在安全屋的场景——沈安娜一边帮他检查勃朗宁的保险,一边轻声提醒:“日军特高课的嗅觉比猎犬还灵敏,他们对目标人物的观察,会细致到指甲缝里的泥垢。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当时他还笑着打趣她过于谨慎,此刻才明白,那句话背后是怎样冰冷的现实。

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脸上挤出一丝从容的微笑,左手五指微张,露出虎口处一道浅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疤痕:“少佐说笑了。不过是小时候顽劣,爬树掏鸟窝摔下来,被树枝划破的,让少佐见笑了。”说话间,他的眼角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已悄然扫过渡边身后的两个宪兵——他们的右手都按在腰间的枪套上,金属的保险栓在昏暗中泛着幽光,显然已经打开,随时可以拔枪射击。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丝流动都带着铁锈般的危险气息。

渡边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突然,他毫无预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凌啸岳的左手手腕!他的拇指像淬了毒的锥子,猛地按压在疤痕中央!

“唔!”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抽回手的本能——那不是普通的按压,而是精准地碾过皮下粘连的神经!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涌到喉咙口的痛呼咽了回去,手背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知道,这个伪善的恶魔正在测试他的反应——真正的枪伤疤痕下,神经与肌肉组织早已在火药与子弹的撕裂下变得敏感异常,按压时会产生不受控制的细微肌肉震颤。他必须赌,赌这道爬树留下的旧伤,在外观和按压反应上,能骗过这个老狐狸。

“果然是旧伤。”渡边缓缓松开手,指尖却在凌啸岳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红痕。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阴冷,像结了冰的湖面:“凌先生刚才在门口等候时,左手似乎总是不自觉地想抬起来,是肩膀不舒服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凌啸岳脑中炸响!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渡边的观察力,简直细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凌啸岳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顺势用右手紧紧按住左肩,眉头痛苦地蹙起,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不瞒少佐,前些日子在宜昌乘船时,不慎染上风寒,咳嗽不止,偏生这咳嗽时,总会牵扯到肩膀的旧伤,实在是……失礼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帕,优雅地捂住嘴,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的表情。

就在手帕抬起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如同利剑般射向走廊尽头的阴影——那里,一个穿着宝蓝色旗袍的窈窕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消失在杂物间的门后。是沈安娜!她终于到了!凌啸岳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丝,但随即又提得更高——她来得正是时候,却也意味着,她同样暴露在了危险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怀表报时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走廊的死寂。渡边从内袋掏出那只金壳怀表,看了眼时间,脸上的阴云似乎散去些许。他松开手,甚至带着一丝“善意”,伸手替凌啸岳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孙会长不喜欢客人迟到。凌先生,请——”他的手指修长,动作优雅,却在掠过凌啸岳左胸第七根肋骨下方时,如同毒蛇吐信般,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

凌啸岳的心脏猛地一跳!那里,正是他贴身藏着的勃朗宁m1910枪套的位置!这个魔鬼!他不仅看穿了他的小动作,甚至连他的武器藏在哪里都了如指掌!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衬衫后背。

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如同赴死的战士,目不斜视地走向电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背后渡边那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的脊椎烧出两个窟窿。电梯门缓缓关闭,镜面般的金属门上,映出他苍白却坚毅的脸。透过门缝,他看到沈安娜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大厅中央,手里拿着《中央日报》的记者证,正与一个身着丝绸马褂、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相谈甚欢——那是孙志远,这场“鸿门宴”的主人。那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女子,身姿曼妙,笑容温婉,此刻像一朵盛开在荆棘丛中的白莲,优雅,却带着致命的危险。

沈安娜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敏锐地捕捉到电梯里投来的、几乎要灼穿门板的目光。她并未转头,只是眼角的余光与凌啸岳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就在那不到半秒的对视中,凌啸岳清晰地看到,她的瞳孔以微不可察的节奏微微收缩了三次——那是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用摩斯密码的节奏变化传递信息:短、短、长——代表“三”;长、短、短——代表“楼”;短、长、短——代表“档”……三个清晰的信息如同电流般传入凌啸岳的脑海:三楼档案室、西南角通风口、十五分钟后行动。

电梯门彻底关闭的瞬间,一道冰冷刺骨的声音如同毒蛇般穿透门缝,钻入凌啸岳的耳朵:“盯紧那个记者,她的钢笔,比勃朗宁还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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