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辩经斗法(上)(2/2)
段思平摇头,目光清明:“大师此言,差矣。求权位,是向外索取,役使外物,其心为物役,故生烦恼障。而求道,是向内探求,明心见性,认识自身与天地之本然。譬如人渴而饮水,饥而食饭,此乃生命之自然需求,岂能称之为‘执’?段某所求,非是占有某物,而是明了‘我’为何物,天地为何物,此心归于何处。此求,乃生命向上之本能,如同草木向阳而生,并非执着,而是回归。”
静室内一时间只有酥油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鸠摩罗什捻动念珠的速度并未改变,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审慎的意味。他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引用了经文:“《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心尚不可得,施主又要去‘明’何心?‘归’何处?”
段思平负手而立,气度沉凝,仿佛并非在与人机锋辩难,而是在阐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心念流转,如瀑如流,确不可得。然而,能观此心念流转者,未尝不在。风雨雷电,肆虐虚空,虚空曾动?念头生灭,起伏于心,观者常在。段某所求,非是抓住哪一个念头,而是识得那能观的‘本心’。此心非可得之物,却是万法生起之根源。大师以沙筑城,坛城精美绝伦,然而驱使沙土、构筑图案的那份‘能筑之力’,才是关键。大师是明眼人,当知段某之意。”
他这番话,将鸠摩罗什精心构筑的曼荼罗直接拿来作喻,既巧妙地回应了经文机锋,又暗指修行不应住于外在形相,而应直指本心源头。鸠摩罗什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他沉默片刻,将手中经卷放回原处,语气依旧平和,却更添几分深意:“施主以帝王之身,能参悟到此,实属难得。然我密法强调‘即身成佛’,重视色身修为,认为肉身亦是渡越生死苦海之宝筏。地、水、火、风、空,五大元素圆融无碍,方能成就虹光之身。施主一味强调心性,岂非偏废色身,落于空谈?”
段思平知他已从单纯的心性辩论,转向密宗核心的修行见地。他略一沉吟,缓声道:“大师所言极是。身心本是一如,犹如烛火与光芒,离火无光,离光亦不见火。段某并非轻视色身,恰恰相反,正因重视此身为载道之器,才更需先明心性,以心驭气,以气养身。若心为妄念所覆,不明本源,则纵将肉身修炼得坚如金石,亦不过是无舵之舟,于茫茫苦海中盲目冲撞,甚至可能坠入魔道,强化‘我执’,离道愈远。心为元帅,身为兵卒,元帅不明,兵卒虽强,其行必乱。”
他顿了顿,想起自身修行历程,语气更添几分真切:“段某初习武时,亦只知锤炼筋骨,打磨招式。直至后来,渐明内力运行与心神调控息息相关,心念稍杂,内息便生滞涩。乃至治理国家,发现朝政清明与否,亦与为君者之心境澄澈直接相关。故而深知,无论世间法出世间法,‘心’为根本。大师所言虹化妙境,想必亦非单纯肉身转化,必是心光透彻,方能引动五大,融身入光吧?”
这番言论,既肯定了色身的重要性,又牢牢立住了“明心见性”为修行根本的立场,更结合自身武道、治国经验,言之有物,并非空泛之谈。尤其最后一句反问,直接指向密宗最高成就之一的“虹化”现象,暗示其核心仍在心性修为,与鸠摩罗什所言“即身成佛”并非矛盾,而是相辅相成。
鸠摩罗什终于停下了捻动念珠的手指,那串乌黑的念珠静静垂在他掌心。他凝视段思平,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因两人之间无声的交锋而微微凝滞。窗外,雪似乎下得更急了,狂风呼啸着掠过寺院高高的金顶,带来一阵阵悠远而肃穆的回响。
“施主见识非凡,老衲领教。”鸠摩罗什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静室内的气息,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愈发深沉,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两人之间缓缓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