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宫学微澜(1/2)

初夏的风带着御湖的水汽和日渐浓郁的花香,吹入文华殿敞开的轩窗,稍稍驱散了殿内笔墨与书卷沉淀下的严肃气息。蝉鸣尚未至鼎沸,只在午后偶尔试声,更衬得殿内琅琅读书声清晰可闻。

林肃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身板挺得笔直。病愈后的虚弱感尚未完全褪去,脸色比起其他皇子仍显苍白几分,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更加清亮专注。他正跟着周先生的节奏,诵读着《论语》中的篇章,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那场风寒与泥泞边的惊吓,仿佛在他身上淬炼出了一层更坚硬的壳,也让他对这片方寸之间的宫学之地,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

今日周先生讲授的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老先生苍劲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引经据典,剖析着君子之交与小人之朋的本质区别。诸位皇子神态各异。

太子萧景坐于前排,面庞温润,眼神却锐利,听得极为认真,不时微微颔首,仿佛已将圣人之言融入储君的处世之道中。他偶尔侧目,目光掠过身后几位弟弟,尤其在林肃略显单薄却异常专注的身影上停留一瞬,眸底深处,是权衡,是考量,独独少了孩童应有的纯粹。

二皇子萧煜明显有些坐不住。自那日泥泞边被萧沂无形震慑后,他面对林肃时,那股明目张胆的敌意收敛了些许,但眼底的不甘与烦躁却愈发沉淀。此刻,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对周先生讲的“和”与“不同”显得兴致缺缺,只觉得迂腐不堪。他更向往的是校场上的弓马骑射,是力量带来的直接快感。

三皇子萧烁则完全沉浸其中,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沉浸在义理辨析的乐趣里。对他而言,这殿宇之内,唯有书卷与道理是真实可触的,至于兄弟间的暗流,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回避,将自己包裹在文字的堡垒之中。

而林肃身边的萧铭,依旧是那副安静模样。他琉璃色的眸子望着周先生,似乎在听,又似乎透过先生,看到了某些更幽深的东西。当周先生讲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时,他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了然与寂寥。这宫廷之中的“比”与“周”,他或许比在座任何人都体会得更早,也更深刻。

课至中途,周先生布置了一道辩题,源于刚讲授的内容:“诸位殿下以为,这‘和而不同’,于兄弟手足之间,当作何解?”

殿内静默一瞬。这道题,看似考校学问,实则微妙地触碰了皇子们之间最敏感的那根弦。

太子萧景率先开口,姿态从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回先生,弟以为,兄弟之间的‘和’,当如《诗经》所云,‘兄弟既具,和乐且孺’。乃是血脉相连,休戚与共之情。至于‘不同’,则如五指各有短长,各有所长,各司其职,同心协力,方能拱卫家国根本。为兄者,当以仁爱宽厚待弟;为弟者,当以恭敬顺从事兄。如此,方为皇家兄弟和睦之道,社稷安稳之基。”他一番话,引经据典,格局宏大,将兄弟关系直接提升至家国层面,既符合他储君的身份,也将“不同”巧妙地限定在了“各司其职”的框架内,隐含了长幼尊卑的秩序。

周先生抚须,未置可否,目光转向其他人。

二皇子萧煜撇了撇嘴,显然对太子那套冠冕堂皇的说法不以为然,但他胸无点墨,一时组织不起有力的言辞,只粗声粗气道:“兄弟嘛,自然要‘和’,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什么好辩的?”他所谓的“和”,更近乎一种基于血缘的、朴素的武力认同。

三皇子萧烁扶了扶额,沉吟道:“大哥所言极是。然《左传》有云,‘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兄弟若心志不一,纵有血脉之亲,亦难成事。故‘和’之根本,在于心志相通,而非表面一团和气。这‘不同’,或许可解为性情、才学之异,若能相互砥砺,反能共进。”他试图从学理上补充太子的观点,强调“心志”的重要性。

轮到林肃时,他心口微微发紧。他知道自己的话微不足道,但在这种场合,沉默或许更引人注目。他想起与萧铭的交往,想起那日萧铭为他挺身而出,想起幽兰殿里无需言语的静谧与温暖。他斟酌着词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

“学生以为…兄弟间的‘和’,未必需要时刻一致,或…或强求相同。”他顿了顿,感受到几道目光落在身上,努力维持着镇定,“或许…是知道对方与自己不同,却能理解,能尊重,能在对方需要时,站在他身边。就像…就像不同的花草,需要的阳光水土各异,但同在一园,各自生长,也能彼此映衬,成就满园春色。”

他没有引用经典,只是用了孩子能理解的、关于花草的比喻。这番话,比起太子的大道理、三皇子的文绉绉,甚至二皇子的直白,都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天真。却恰恰触及了“和而不同”中,关于个体差异与相互尊重的那层核心意思。

周先生古井无波的眼中,再次闪过一丝极淡的激赏。这孩子,心思之敏锐,超出预料。

然而,这话听在某些人耳中,却别有意味。

萧煜嗤笑一声,抓住话柄,矛头却直指一直沉默的萧铭:“哦?九弟这比喻倒是新鲜。照你这么说,那些生来就带着毒刺、长在阴湿角落里的‘花草’,也该被理解,被尊重,和满园芳菲共处一室了?”他话语中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殿内气氛瞬间凝滞。所有人都知道,他影射的是谁。

萧铭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更白了几分,他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面前的书卷,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指节泛出青白色。那无形的、因他母族背景而存在的隔阂与歧视,再次赤裸裸地被揭开。

林肃心头火起,一股保护欲冲散了紧张。他看向萧煜,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二皇兄!花草是否有毒,并非由其生长之地决定!许多良药,恰恰生于险僻之处!况且,园中之花,谁又能断定,今日之芳菲,他日不会凋零?今日之不起眼,他日不会绚烂?以一时一地断善恶,未免有失偏颇!”他言辞间,竟隐隐带上了那日萧铭为他辩护时的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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