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鲍鱼三鲜（1/2）

梅雨季的港城如同被浸入温润的青玉盏，咸腥海风裹挟着细密雨丝，在天地间织就朦胧帘幕。霓虹灯牌在雨雾里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将平日里喧嚣的市井滤成柔和的剪影，连巷口海鲜市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都变得像是隔着毛玻璃般含混不清。

楚鸿生院士收了收深灰色西装的衣领，站在「小巷食堂」泛着水雾的玻璃门前。指节轻叩玻璃的瞬间，他的目光被窗内景象牢牢攫住——古月正坐在临窗的藤椅上，晨光透过雨幕斜斜洒落。左手握着的粗陶研磨器表面还沾着几粒咖啡豆，手腕匀速转动时，浅褐色的咖啡粉如细沙般簌簌落下，在青瓷碟里堆出小山。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然保护区概论》的烫金书脊，指腹反复碾过“生态阈值”章节微微卷起的折角，那里夹着半片干枯的海葡萄标本。

阳光穿过水培绿萝垂落的叶片，在他挽起的靛蓝袖口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与书页间露出的泛黄菜谱手稿形成奇妙叠印。那页纸边角还沾着深褐色的咖啡渍，隐约可见用钢笔写的“蓝鳍金枪鱼低温熟成”字样，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有些模糊，却又在某个瞬间与书本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铅字重叠，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体系，正在这个潮湿的清晨悄然交融。

“古月你小子这小日子过得让人羡慕啊。”楚鸿生的声音裹挟着实验室里常年的严谨，却在尾音处难得地松弛下来。他推门而入时，藏青色风衣下摆扫过门框，带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樟木香——那是他特意嘱咐妻子用陈年樟木箱存放的，只为留住这份岁月的气息。

古月闻声抬头，咖啡豆烘焙的焦香与窗外细雨的湿润气息交织着扑面而来。只见这位鬓角染霜的院士摘下金丝眼镜，用袖口轻轻擦拭镜片，动作间露出眼角细密的皱纹，每一道纹路都像是记录着野外考察的风霜。“去年在可可西里考察，整整三个月没喝上一口现磨咖啡，”他的语气里带着感慨，“现在闻着这味儿，竟有些恍如隔世。”

“楚院士这话说的，”古月连忙起身，伸手接过那件带着体温的风衣。指尖触到布料上隐约的针脚痕迹，他知道那是楚夫人亲手缝补的——这位总在野外奔波的科学家，连衣服破了都舍不得换件新的。他将风衣挂在竹制衣帽架上，目光扫过对方略显疲惫的眉峰，关切道：“先坐，喝杯手冲？今天用的是云南小粒，带点坚果香，配您提的生态保护话题，倒有些意味。”

楚鸿生在藤椅上缓缓落座，藤条因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泛黄的菜谱手稿上，“食材可持续性”章节被红笔重重圈出，旁边贴着的便签上，“鲍鱼养殖需控制密度，每亩不超过200只”的字迹力透纸背。这时，一杯手冲咖啡被轻轻推来，深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细腻的泡沫，升腾的热气在镜片上蒙上一层薄雾。

“上个月在长白山保护区开研讨会，”楚鸿生忽然开口，勺子搅动咖啡的动作顿了顿，不锈钢勺柄在暖黄的灯光下映出微颤的倒影，“专家们争了三天，关于旅游开发与生态保护的方案还是落了窠臼。”他望着杯中旋转的咖啡漩涡，若有所思道：“您说这做菜讲究火候，生态保护何尝不是？过度封闭如冷油拌菜，寡淡无味；过度开发似猛火糊锅，只剩焦苦。关键就在于把握那个‘度’，就像您菜谱里写的，控制鲍鱼养殖密度......”

古月垂眸注视着料理台上五只来自深海黑唇鲍，青褐色的贝壳表面附着细密海藻，在恒温水箱中沉浮时，能看见半透明的腹足在玻璃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听到对方提及公众号文章，他戴着防滑指套的右手微微收紧，竹刷的鬃毛在鲍鱼壳螺旋纹路间游走，带起细碎水珠在晨光里折射出彩虹。

前几日拜读您公众号写的生态缓冲带理论，倒让我想起处理鲍鱼肉——古月忽然顿住，用镊子夹起浸泡在清酒中的鲍鱼，指尖感受着生物特有的温热肌理。窗外忽然掠过一阵急雨，梧桐叶在风雨中翻卷，将天光剪成流动的碎银洒进厨房。特制的主厨刀泛着冷冽蓝光，刀刃斜切进壳肉缝隙时，他刻意放缓动作，让刀尖沿着贝壳弧度缓慢推进，金属与钙质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像极了涨潮时分浪尖啃噬礁石的声音。

当闭壳肌被精准切断的刹那，案板上的鲍鱼突然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湿润的肉身剧烈收缩，墨色的汁液迸溅在雪白大理石台面，形成抽象的图腾。古月却不为所动，左手稳稳按住剧烈挣扎的鲍鱼，右手的主厨刀以行云流水之势划开裙边，将鲜嫩的鲍鱼肉完整剥离。贝壳内侧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而案板上的鲍肉仍在抽搐，仿佛要将深海的记忆化作最后的震颤。

楚鸿生放下骨瓷咖啡杯，杯底与胡桃木桌面碰撞出清越的轻响，仿佛是某种无声的节拍器，为这场烹饪表演定下基调。他身体微微前倾，金丝眼镜滑至鼻尖，露出镜片后那双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睛，目光如炬，紧紧追随着古月的每一个动作。

案板上，古月手中的主厨刀在鲍鱼肉上轻盈游走，宛若舞者在舞台上翩翩起舞。鲍鱼肉被精准地切成均匀的5mm厚片，每一片都如同经过精密仪器测量过的艺术品，边缘光滑如镜，厚度分毫不差。刀刃一转，开始在肉面划下菱形花刀，动作行云流水，深度恰好至肉质二分之一，宛如地图上用红笔勾勒的保护区边界线，既明确又充满美感。

这花刀是给滋味留通道，古月一边解释，一边手腕优雅翻转，透明的料酒瓶在暖黄灯光下折射出彩虹光晕，为整个厨房增添了一丝梦幻色彩。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尖蘸取料酒，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均匀地涂抹在每一片鲍鱼肉片上。那些经年累月形成的老茧，见证着他无数个日夜在灶台前的坚守与付出。

但不能切断肌理，就像核心区与试验区的关系——既要让生态因子流通，又得守住物种存续的根本。古月说着，特意将肉片举起，让楚鸿生能看得更清楚，您看这菱形的纹路，其实暗含黄金分割比例，就像自然界那些完美的螺旋结构。从鹦鹉螺的壳到向日葵的花盘，再到这小小的鲍鱼肉片，美，往往藏在精确的比例之中。他的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对烹饪艺术的敬畏与热爱。

厨房深处，铸铁锅发出震耳欲聋的咕嘟声，仿佛远古巨兽的低吼。老母鸡与鸭架在沸水中沉浮，褐色血沫如乌云般翻涌，蒸汽裹挟着肉腥气升腾而起，模糊了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古月将银质温度计探入锅中，液晶屏幕显示98c时，他立刻抄起长柄竹勺，手腕如精密的机械钟摆般匀速搅动。沸水在勺刃带动下形成涡流，那些杂质如同被施了魔法，渐渐聚成深褐色的云团，顺着竹勺边缘乖巧地滑向锅边。

楚院士您看，他用夹子夹起漂浮的葱段，在汤面划出涟漪，这第一步焯水去血沫，像不像生态修复里的污染源治理？杂质在高温下凝聚，就像重金属污染物在絮凝剂作用下沉淀。说着，他展开三层纱布覆在漏勺上，将滚烫的汤汁缓缓倾倒。琥珀色的高汤顺着纱布纹路如珠链般坠落，滴入景德镇青花汤煲时，每一滴都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在釉面绽开细小的水花。

接下来得文火慢熬4小时，古月转动煤气灶旋钮，蓝色火焰瞬间收缩成微弱的光晕，就像培育新生湿地，必须等待芦苇根系在淤泥里扎牢根基。他掀开陶制锅盖，蒸汽裹挟着肉香扑面而来，火候太急，鲜味就像急于求成的生态工程，看似繁茂却根基不稳。

古月将火调至最小，盖上砂锅，氤氲的热气顺着锅盖边缘溢出，在厨房的瓷砖墙上凝成细密的水珠。这四小时里，得时不时撇去浮沫，他用竹勺轻轻划过汤面，将新泛起的杂质舀出，就像生态监测要定期清除入侵物种，维持系统的纯净。说着，他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湿度计，温度、湿度、通风，每个变量都得精准把控，和您在保护区安置的监测设备一个道理。

慢工出细活。楚鸿生接过话头，指腹摩挲着桌沿的胡桃木纹理，那是多年使用留下的温润包浆。我们做保护区规划，有时也得有这熬汤的耐性。去年在福建做红树林调研，团队蹲点观测秋茄树生长周期，整整十年才摸清楚潮汐与幼苗存活的关联。他忽然轻笑，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感慨，说起来，您这熬汤的功夫，倒像我们建生态模型，参数错一点，结果差千里。就像红树林育苗，水温差半度，成活率可能就会跌去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