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旧部来投添臂助(2/2)
赵重山也站了起来。隔着小小的方桌,两个同样高大挺拔、同样伤痕累累、同样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男人,就这样在昏暗嘈杂的酒馆角落里,无声地对视着。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到了那风雪漫天的孤城外,回到了那浴血厮杀的城墙头,回到了同袍倒下、互相搀扶的绝望时刻……
“坐下。”赵重山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石大牛胡乱用脏袖子抹了把脸,扶起条凳,重新坐下,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赵重山,仿佛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赵重山问,声音低沉。他注意到石大牛缺了的左耳,那伤口陈旧,绝非战场上整齐的刀剑伤,倒像是……被人硬生生撕扯或割掉的。还有他身上那股子沉郁到近乎麻木、却又在见到自己时骤然迸发出生机的矛盾气质,都表明这些年,他过得极其艰难。
石大牛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那年……城破后,乱军中,我和几个弟兄被打散了。我受了重伤,昏死过去,被当成了死人,扔进了乱葬岗……夜里被冻醒,爬了出来……”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说的简单,但其中的惨烈与绝望,足以想象。
“后来,我一路乞讨,躲躲藏藏,不敢用真名,更不敢提边军的事……听说……听说咱们那支队伍,活下来的,除了投降的,都被……都被当成了逃兵、罪人……我……我不敢回去,也没脸回去……”石大牛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变形、布满伤痕和老茧的双手,那是常年做苦力留下的印记。
“耳朵……是后来在码头上,跟人抢活,被地头蛇的手下……用铁钩子扯掉的。”他摸了摸左耳根那个丑陋的肉瘤,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没死,就算命大。这些年,就在这码头扛大包,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睡过窝棚,跟野狗抢过食……能活着,就行。”
赵重山默默听着,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他能想象,石大牛,这个当年在军中就以憨直勇猛、力大无穷着称的汉子,是如何在战后那人人自危、对败军充满歧视与打压的环境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挣扎求存的。缺了一只耳朵,脸上带着那样显眼的疤,他连想卖身为奴,恐怕都无人肯要。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那枚铜钱……”赵重山问。
石大牛从怀里又摸索了一下,掏出另一枚一模一样的旧铜钱,放在桌上。“是陈爷……‘老陈记’棺材铺的陈掌柜,前几日找到我,给了我这枚铜钱,让我今天这个时候,来‘醉忘忧’,用铜钱换碗酒,坐角落,等一个人。他说,等的人,可能会对‘北风卷地’的暗号。我……我本来不信,都过去多少年了……可陈爷说,关乎生死,让我一定来……我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是您!赵头儿!”他说着,眼圈又红了。
陈掌柜!赵重山心中震动。这位暗卫出身的老者,能量果然深不可测。他不仅提供了情报,竟然连自己失散多年、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旧部,都能找出来,并送到自己面前!这份人情,这份算计,简直……
“陈爷说,您遇到了大麻烦,对手是侯府那样的高门大户。”石大牛的声音骤然变得低沉而凶狠,那双浑浊了多年的眼睛,此刻迸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属于边军精锐的、久违的杀气,“赵头儿,您说吧,要俺大牛干什么?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这条命,十年前就该死在北境了,是您带着俺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今能再见着您,俺这条烂命,就是您的!”
没有犹豫,没有询问敌人是谁、为何结仇,只有最直接、最朴素的效忠与同生共死的决心。这就是边军袍泽,这就是过命的交情。
赵重山看着石大牛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赤诚与决绝,心中那口自从知晓侯府这个庞然大物是敌人后,就一直憋着的、孤军奋战的郁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不是一个人了。在这危机四伏的京城,在他最需要臂助的时候,老天(或者说陈掌柜)将一个同样从地狱归来、绝对可靠、且战力强悍的旧部,送到了他面前。
他没有说感谢的话,那些都太轻。他只是伸出手,越过桌面,用力握了握石大牛那粗糙得硌手、却充满力量的大手。
“大牛,我现在不叫赵重山,叫赵山。是文墨街‘同心’食铺的掌柜。惹上的,是永嘉侯府,可能还牵扯户部侍郎和江南盐商。”赵重山言简意赅,将当前最紧要的形势和对手说了。
石大牛听得眼中凶光闪烁,却没有任何惧色,只是重重一点头:“俺明白了。侯府,大官,盐商,都不是好东西!赵头儿,您吩咐!”
“现在,有两件事。”赵重山压低声音,“第一,我需要你帮我盯着一个人。永嘉侯夫人身边的心腹嬷嬷,姓赖,右耳后有颗褐痣,容长脸,薄嘴唇,略带金陵口音。她这两日,必定会为侯府春日宴的外采事宜频繁出入。我要知道她都见了谁,去了哪里,尤其是,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取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盯梢?这个俺在行!”石大牛咧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叶熏得发黄的牙齿,“码头上来往人多眼杂,俺早就练出来了,保准不让她发现!”
“好。第二,”赵重山目光更沉,“我需要你帮我准备一些东西。不要在同一家买,分散开,要最普通的,不起眼的。”他低声报了几样物品的名字,都是些市面常见,但组合起来却有些特别的物事,其中几样,与他白日里在杂货铺买的重合,但更多的是不同的、更具“针对性”的材料。
石大牛仔细听着,默默记下,没有任何疑问,只是点头:“俺记下了。明天就去办。”
“小心些,别让人起疑。你的落脚点在哪里?”赵重山问。
“就在码头那边的窝棚区,乱得很,没人管。”石大牛道。
“先别回去了。”赵重山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推过去,“去租个干净点、僻静点的单间,离文墨街不要太远,但也不能太近。安顿下来,再办事。钱不够,再找我。”
石大牛看着那几块碎银,没有推辞,他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默默收下:“谢赵头儿。”
“还有,”赵重山看着他,“以后在人前,叫我赵掌柜,或者山哥。你我也不是旧识,只是同乡,你投奔我来找活计。明白吗?”
“明白!赵……掌柜!”石大牛立刻改口。
赵重山点点头,将最后一点酒喝完,起身:“我先走。你过一会儿再离开。明天午时,文墨街东头第三棵老槐树下,碰头。”
“是!”
赵重山不再多言,压低斗笠,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酒馆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石大牛坐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脸上那道与赵重山位置相仿的疤,又摸了摸缺失的左耳,浑浊的眼中,渐渐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那火焰,名为希望,名为效死,名为……复仇的渴望。
十年苟活,如行尸走肉。
今日重逢,方知热血未冷。
赵头儿还在,那他石大牛这条命,就有了主心骨,有了该去的方向。
侯府?权贵?
石大牛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竟有几分当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时的狰狞与悍勇。
他端起赵重山留下的空酒碗,将碗底最后一滴残酒舔尽,然后重重放下,拎起那个空麻袋,也大步走了出去。背影依旧佝偻,步伐却异常坚定有力,踏在地上的声音,沉得像是战鼓。
夜,还很长。
但有些事,有些人,已经从长夜中醒来。
(第26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