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京城巍峨入眼来(2/2)
姜芷抱着安平,望着山下那代表文明与秩序的景象,鼻子一酸,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这些天的提心吊胆、风餐露宿、伤病折磨……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宣泄的出口。他们,终于从那人迹罕至、危机四伏的深山老林里,走出来了!
赵重山一直紧绷的嘴角,也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下,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他扶着身旁的一棵树干,稳住因激动而有些眩晕的脑袋,沉声道:“顺着官道,往东北方向,应该就是黑石镇。到了镇上,先找医馆,再看看有没有车马行,雇辆车。”
有了官道,有了人烟,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
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踏上了平坦坚实的官道泥土。脚踩在人工修整过的路面上,那份踏实感,是崎岖山路上从未有过的。路上的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看到他们这一行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还拖着个简易担架的狼狈模样,纷纷投来或好奇、或同情、或诧异的目光,但并未过多停留。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逃难的人不少,比他们更惨的也有,人们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镇的轮廓。低矮的土墙,简陋的城门楼,进进出出的人流车马——黑石镇到了。
与繁华无关,甚至有些破败,但对于此时的赵重山一行人而言,这不啻于天堂。
他们径直寻到了镇上唯一一家看起来还算规整的医馆。坐堂的是个花白胡子的老郎中,看到赵重山和丁顺的伤口,尤其是丁顺腿上那已经开始愈合但依旧狰狞的创面时,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在仔细检查、清洗、重新上药包扎后,老郎中捻着胡须,连连称奇:“这位壮士腿上的伤,若是寻常处置,溃烂至此,保不保得住都难说。如今看来,竟有愈合再生之象!先前所用何药?药力竟如此霸道神奇?”
赵重山只含糊说是山中偶遇一采药人所赠,并未提及荒村老妪。老郎中虽好奇,但见赵重山不愿多说,也未追问,只是开了些补气血、促愈合的寻常汤药,又给安平把了脉,确认已无大碍,只需饮食清淡,好生将养即可。
在医馆处理完伤势,几人又寻了家简陋但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热水,热饭,干净的床铺……这些平日里最普通不过的东西,此刻却显得无比珍贵。姜芷痛痛快快地给安平和自己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包袱里最后一套干净的、打着补丁的衣裳。陈三也去成衣铺子,咬牙买了几套最便宜的粗布衣服,给众人换上,总算不再像逃荒的流民。
休整一夜,众人的精神好了许多。赵重山不顾姜芷劝阻,执意与陈三一同出门,去了镇上的车马行。他们需要尽快赶路,徒步是万万不行了。身上的银钱在支付了医药费和客栈费用后已所剩无几,赵重山褪下了腕上一只不起眼的、质地却极佳的乌木镯子——那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去当铺换了少许银两,又典当了姜芷头上那根唯一值点钱的、赵重山早年走镖归来送她的银簪,这才凑够了雇佣一辆普通骡车、并请一位熟悉道路的老车把式的钱。
“委屈你了。”当赵重山将换来的、为数不多的碎银交给姜芷保管时,看着她空荡荡的发髻,低声道,眼中是深深的歉疚和痛惜。那银簪不值什么大钱,却是她为数不多的、属于“姜芷”而非“赵家媳妇”的体己物。
姜芷却摇摇头,握住他粗糙的大手,微微一笑:“身外之物罢了。人在,比什么都强。等到了京城,我们再挣回来。”
她的笑容平静而温暖,带着历经磨难后的坚韧,瞬间熨帖了赵重山心中所有的焦灼与无力。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紧了紧,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辆半旧的青篷骡车,便驶出了黑石镇简陋的城门。老车把式是个沉默寡言的瘦小老头,鞭子甩得噼啪响,驾驭着骡子,稳稳地上了官道,朝着东北方向,京城所在,迤逦而去。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旧褥子。丁顺躺在最里面,腿上盖着薄被。赵重山靠坐在车厢壁,闭目养神,但耳朵却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姜芷抱着安平,坐在靠近车帘的位置,偶尔掀开一角,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景色。
官道两旁,不再是连绵的群山和茂密的森林,而是逐渐开阔的平原。田野里,冬小麦刚刚冒出青青的嫩芽,一片萧瑟中孕育着生机。村落渐渐稠密,房屋的样式也渐渐规整起来。行人和车马也多了,偶尔还能看到载着货物的驼队或装饰华丽的马车经过,显示着越靠近帝国的中心,便越繁华。
旅途不再充满未知的危险,但却漫长而枯燥。骡车不比马车,速度不快,颠簸却不少。幸而老车把式经验丰富,尽量挑选平坦的路段行走,避开了不少坑洼。
姜芷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安平。小家伙病后初愈,精神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了,便依偎在母亲怀里,好奇地看着车外陌生的世界,或者摆弄姜芷给他缝制的小布偶。赵重山的伤势在药物和休息下,稳步恢复,脸色一天天好起来,只是肩胛处的伤口太深,手臂仍不能用力。丁顺是最让人担心的,腿伤虽未恶化,但元气大伤,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只有在换药和进食时才会短暂清醒。
日子在车轮单调的吱呀声中,一天天过去。沿途经过大大小小的城镇,他们只做必要的停留:补充干粮、饮水,给丁顺抓药,偶尔在条件稍好的客栈休整一夜,洗个热水澡,换洗衣物。银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让姜芷不得不精打细算,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但无论如何,他们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这一日,午后。连日阴沉的天空终于放晴,冬日的阳光透过薄云洒下来,虽不炽热,却带来久违的暖意。老车把式甩着鞭子,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一道灰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客官,看见没?前面那道影子,就是京城的外郭城墙啦!照这个速度,赶在关城门前,咱们一准儿能到!”
一直闭目养神的赵重山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投向远方。姜芷也急忙掀起车帘,极目远眺。
起初,只是一道模糊的、与天际线融为一体的灰影。随着骡车不断前行,那灰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如同一头亘古巨兽,沉默地匍匐在广袤的平原尽头。渐渐的,灰影显出了城墙的轮廓,巍峨、厚重、连绵无尽,仿佛将整个地平线都截断了。墙头上,依稀可见敌楼箭垛的阴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投下森然的轮廓。
那就是京城!大胤王朝的心脏,天子脚下,汇聚了无数人梦想、野心、财富与传奇的煌煌巨城!
距离越来越近,城墙的细节也越发清晰。那是由无数巨大的青灰色城砖垒砌而成,历经风雨,砖缝间爬满了深色的苔痕和岁月侵蚀的痕迹,高达数丈,雄浑无比,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城墙脚下,是宽阔的、流淌着浑浊河水的护城河,巨大的吊桥横跨河上,此刻正放下,接纳着川流不息涌入城中的人马车轿。
官道在这里分岔、汇聚,变得异常宽阔,也异常拥挤。挑着担子的货郎,推着独轮车的农夫,骑着毛驴的行人,装饰华美的马车,押运货物的驼队,衣甲鲜明的兵丁……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最终汇入那唯一的、通往巨兽口中的通道。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吆喝声、叫卖声、车轮声、马蹄声、孩童的哭闹声、争执声……混合着尘土、牲口气味、汗味以及各种食物、货物散发的复杂气息,形成一股庞大、混乱而又生机勃勃的洪流,冲击着每一个初来者的感官。
姜芷抱着安平,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从未想象过的、超越了任何语言描述的壮观与喧嚣景象,一时间竟有些失语,只感到一种渺小如尘埃般的震撼。这就是京城……他们千辛万苦,历经生死,最终要抵达的地方。
赵重山不知何时也坐到了车帘边,与她并肩望向那巍峨的城墙。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那绵延的城垣和熙攘的人流,沉静得如同无波的古井。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泄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这里,将是新的战场,新的起点,也是旧日一切恩怨可能的终结点。
安平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声响和景象惊动了,不安地在姜芷怀里扭动了一下,小手紧紧抓住了母亲的衣襟。
“坐稳了!要进城了!”老车把式吆喝一声,甩了个响鞭,驾驭着骡车,汇入了那浩荡的人流,朝着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缓缓行去。
车轮碾过护城河吊桥的木板,发出空洞的响声。穿过高大幽深的城门洞时,光线骤然一暗,喧哗声被放大了数倍,在拱形的洞壁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两旁是持戈而立、面无表情的守城兵丁,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进入这座帝国心脏的人。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骡车驶出了城门洞,真正进入了京城。
更加宽阔笔直的街道,仿佛没有尽头,向四面八方延伸。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旌旗招展,招牌林立。酒肆茶楼,绸缎庄,粮油店,药铺,当铺……各种商铺应有尽有,顾客盈门,伙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面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有穿着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的富贵老爷,有短打扮、行色匆匆的贩夫走卒,有摇着折扇、高谈阔论的文人墨客,也有蒙着面纱、乘坐小轿的闺秀女眷。远处,隐约可见更加高大的建筑飞檐斗拱,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那是内城的宫阙楼台。
空气中弥漫着更加复杂浓烈的气息: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香,骡马的腥臊,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大都市的尘土与喧嚣。
繁华,喧嚣,拥挤,活力,压迫感……种种感受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这几个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出来的外乡人。
姜芷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属于京城的空气,感到一阵微微的眩晕,随即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终于抵达目的地的解脱,有面对全然未知未来的茫然,有身处巨大洪流中的渺小与不安,但更多的,却是一股从心底深处悄然升起的、不服输的韧劲儿。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正好奇地转动着小脑袋、打量着这新奇世界的安平,又抬头,看向身旁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四周环境的赵重山。
家,暂时没有了。银钱,所剩无几。未来,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他们一家人,终于还是活着,走到了这里。
走到了这象征着权力、财富、机遇,也意味着更多挑战和危险的煌煌帝都。
姜芷轻轻握住了赵重山放在膝上的、布满厚茧的手。赵重山微微一顿,随即反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温热而粗糙的掌心。
“我们先找地方落脚。”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穿透了车外的喧嚣,清晰地传入姜芷耳中。
“嗯。”姜芷点头,将怀里的安平抱得更紧了些,也握紧了他的手。
骡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入京城纵横交错的街巷深处,渐渐淹没在帝都黄昏时分喧嚣而璀璨的万家灯火与缭绕炊烟之中。
前方,是未知的挑战,也是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