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府衙之上的孤影(2/2)

“起来回话。”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正是那日在轿中听到的声音,此刻在相对封闭的室内,显得更加清晰,也少了几分轿中传出的模糊感,多了几分直接的质感。

姜芷依言,慢慢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身体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发抖。

“抬起头来。”

姜芷缓缓抬头,终于看清了这位决定着她和赵重山命运的人物。

江南道巡察御史,沈墨。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许岁,面容清癯,肤色是久居室内、少见阳光的苍白。五官端正,眉毛细长,鼻梁挺直,嘴唇薄而颜色偏淡,抿成一条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眼窝微陷,眼神沉静,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看透一切虚妄。他穿着深青色的常服,没有戴官帽,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通身上下,没有任何奢华的饰物,只有一种浸入骨子里的、属于读书人和高级官员的矜持与疏离。

他此刻正坐在公案后,身体微微后靠,右手随意地放在案上,指间正拈着那方暗红色的粗麻布——姜芷的血书。他的目光,正落在血书上,也落在跪在下方的姜芷身上,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姜芷,”沈墨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这血书,是你所写?”

“是,是民妇所写。”姜芷连忙应道,声音发紧。

“用何物所写?”

“民妇……民妇的血,混了朱砂和墨。”

沈墨的目光在她包裹着布条、隐约渗出血迹的手指上扫过,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状告何人?所告何事?细细说来,不得虚言。”

来了。最关键的时刻。

姜芷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尽可能清晰、条理的语气,将从赵重山接到兵部押运文书,到官镖被劫,赵重山被指为内应通匪,家产被抄,自己被下狱,王氏等人落井下石,直至她递出血书前的所有遭遇,一一道来。她省略了那些细枝末节和过于情绪化的控诉,只陈述事实,但说到家破人亡、母子分离、赵重山生死不明时,依旧忍不住声音哽咽,眼眶发红。

她说完,签押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压抑的抽泣声。

沈墨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偶尔会微微眯起,似乎在思考,在判断。等姜芷说完,他才缓缓开口,问出的问题却异常尖锐:

“你说你夫君赵重山是遭人构陷,有何凭证?”

“大人,我夫君为人如何,青石镇乡亲、镖局上下皆可作证!他走镖多年,从未有过差池,信誉卓着,岂会自毁长城,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此其一!”姜芷急切道,“其二,那所谓的‘同伙’供词,漏洞百出,与我夫君行踪根本对不上!其三,抄家之时,衙役如狼似虎,分明是早有准备,目标明确,只为搜刮财物,何曾仔细查证?其四,那兵部调令,来得蹊跷,偏偏指定我夫君押运,事后又迅速定罪,其中岂能无鬼?”

“这些,只是你的推测。”沈墨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可有实据?比如,能证明那兵部调令有假?能证明那‘同伙’是受人指使诬告?能证明抄家之时,有人故意栽赃?”

姜芷语塞。她若有实据,何须至此?

“民妇……民妇没有。”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绝望的颤抖,“民妇一介女流,身陷囹圄,家破人散,如何能拿到那些实据?但民妇以性命担保,我夫君是清白的!那血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民妇的血泪!求大人明察!”

沈墨沉默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在血书粗糙的边缘摩挲着。良久,他才道:“本官已调阅了赵重山一案的卷宗。”

姜芷的心猛地提起。

“卷宗之上,人证(同伙供词)、物证(部分起获的贼赃指向镖局)、旁证(赵重山在案发时段行踪不明)、动机(巨利诱人),看似齐全。定罪抄家,程序上,并无明显逾矩之处。”沈墨的声音平淡地陈述着事实。

姜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明显逾矩?那岂不是说……

“不过,”沈墨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到血书上,那暗红的字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卷宗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过于‘齐全’、过于‘顺畅’的案子,往往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姜芷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墨。

沈墨却不再看她,将血书轻轻放在公案上,手指敲了敲桌面,仿佛在思考,又像是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

“此案牵连兵部调令、军饷被劫,非同小可。本官奉旨巡按,虽有监察之权,但涉及军务,亦需谨慎。”他缓缓道,目光投向窗外,“若依常例,本官可责令州府重新核查,或行文兵部询问。但如此一来,旷日持久,且打草惊蛇,若真有幕后之人,恐已做好应对,再难查出真相。”

姜芷的心随着他的话,忽上忽下。

“你这份血书,”沈墨重新看向她,眼神变得深邃,“与其说是诉状,不如说是战书。你将你自己,和你夫君的冤屈,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公之于众,逼到了本官面前,也逼到了这州府上下,乃至可能存在的幕后之人面前。”

姜芷屏住呼吸。

“本官可以按部就班,但那或许救不了你夫君,也未必能还你公道。”沈墨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金石之音,“既然你以血为誓,以命相搏,本官便给你,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姜芷,望着窗外州府衙门内肃穆的屋宇,沉声道:

“三日后,本官将于州府衙门二堂,公开质询此案相关人等。包括你,姜芷。也包括州府经办此案的官吏,涉案的兵丁、证人。届时,是黑是白,当堂对质,自有分晓。”

姜芷浑身剧震,猛地磕下头去,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谢青天大人!谢大人!!”

公开质询!当堂对质!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

沈墨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你先回去。这三日,好生将养,想想你当如何陈述,如何应对质询。届时,你若拿不出更有力的说辞,或是被对方驳倒……”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言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民妇明白!民妇定当竭尽全力!”姜芷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带她回去。”沈墨对门口的属官吩咐道。

姜芷再次叩首,然后起身,跟着属官离开了签押房。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冬日清冷的阳光正好穿过云层,洒落在她的身上。虽然依旧寒冷,虽然前途依旧吉凶未卜,但她的心中,却仿佛有一簇微弱的火苗,被这“公开质询”四个字,重新点燃了。

希望,如同穿过厚重云层的那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照了进来。

然而,当她被送回那间单独的看守房,重新被锁进门内,独自面对四壁时,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思量和隐隐的不安。

沈御史给了机会,但这机会,同样也是巨大的考验,甚至是险境。

当堂对质……她一个妇道人家,要面对的是经办此案、经验老道的州府官吏,是可能被收买或威逼的兵丁证人。她除了心中的信念和口头的辩驳,还有什么?

赵重山,你到底在哪里?如果你在,该多好……

姜芷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那份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在现实的寒风吹拂下,明明灭灭。

三日后,那庄严肃穆的州府二堂之上,她将独自一人,面对所有的质疑、攻讦,甚至可能是更恶毒的构陷。

那将是她一个人的战场。

孤影,对上整个看似铁板一块的“官法”。

她能赢吗?

姜芷闭上眼睛,将脸埋入膝间。无人看见的角落,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但交握的双手,指甲却深深掐入了掌心。

不能输。

也,输不起。

(第22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