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个蠢女人(2/2)
他与她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由伤口、立场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往事筑起的薄冰。
而最深处的那间病房,那个名字——香奈惠——则成为了萦绕在他心中无法挥去的关切,也是支撑他每一次艰难起身的动力源泉。
每次向忍或其他人小心翼翼地探问她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总是语焉不详:“正在静养”、“需要时间”、“恢复缓慢但稳定”。
那份无法亲眼确认的担忧,化作了心头沉重的磐石。
终于,在一个晨光熹微、窗外紫藤花穗摇曳着点点金光的清晨,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降临。
走廊里短暂的空寂下来。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
仅存的左手,死死地、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一般,握紧了倚在床边的日轮刀刀鞘——那断裂后被粗糙接合,缠绕着灰白色绷带。
他将所有的力气灌注于刀柄和双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燃烧的刀刃上。
断臂空荡的袖子沉重地晃荡,牵扯着平衡。
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发出嘶哑的喘息,额角的冷汗汇成溪流滑落,视线因剧烈的痛苦和缺氧而阵阵发黑。
他只能靠着冰冷的墙壁和那柄冰冷的刀,一步、一顿,朝着走廊尽头那片被门扉隔绝的光亮之地,如同一个绝望的朝圣者,倔强地、狼狈地挪动着。
蝶屋洁白的墙壁,在他身后无声地记录着这场孤独而沉重的跋涉。
咔嚓。
伴随着刀鞘末端撞击在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移门被他不怎么灵便的身体撞开一道缝隙。
柔和的、混合着阳光与特殊药草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安静,只有窗边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靠窗的床上,那个身影终于清晰呈现。
香奈惠斜倚在柔软的靠枕中,晨光勾勒着她纤薄单薄的侧影。
那头曾经如瀑般绚烂的长发,此刻显得有些暗淡,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衬得她脸色的苍白更加触目惊心。
宽大的病号服松松垮垮,难掩她身体的虚弱。
她捧着一本书,专注地看着,阳光在她长长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听到声响,她缓缓转过头。
“欸,雪烛?”
那轻柔的声音里,先是纯粹的惊讶,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
随即,那双樱花粉色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冰雪覆盖下骤然盛开的柔软花蕾,充盈着不掺丝毫杂质的惊喜与关切。
“太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喜悦,如同拂过枯萎枝头的春风,“你已经好多了啊……能走到这里,真的太好了。”
那笑容,虽然因大病未愈而显得浅淡,却依旧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和阳光般的暖意。
这久违的笑容,这熟悉的声音,仿佛瞬间溶解了他千辛万苦穿越而来的所有疲惫和强装的镇定。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又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感瞬间冲上鼻腔,视线立刻模糊。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身子几乎倚靠在门框和拄着的刀上。
头深深地垂下去,纯白的碎发遮挡住他痛苦扭曲的脸庞,双肩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对不起……”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的道歉,破碎不堪,浸满悔恨和如山的负罪感,如同呜咽的低鸣,“都怪我……是我害你变成这样……对不起……”
愧疚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没关系的,雪烛。”她的声音温柔得像能包容所有风暴的月光。
她似乎想抬手安抚,但动作牵动了什么,一抹极其细微的痛苦飞快掠过眉间,快得几乎看不见。
“你看,我不是在慢慢好起来吗?”她的语气努力保持着那份柔和的轻快,目光落在雪烛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带着无尽的包容,“而且,在最紧要的关头……在我以为自己不行了的时候,是你,用最后的力量冻住了那么致命的伤口……”
她的声音微微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像是在重温那刺骨的寒冷与绝境中的微弱希望,“如果你没有那样做,我肯定撑不到救援到来……雪烛,是你救了我。”
“救”?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灵魂。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银灰色的眸子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更深的自我厌弃:“不……我……”
“雪烛,”香奈惠却忽然打断了他即将汹涌而出的自我剖白,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比严肃。
那属于花柱的沉稳、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领袖的决断力,如同骤然出鞘的剑锋,冲破了病弱的表相,清晰地刻印在她那双依旧温柔的粉色眼眸深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的事情,忍已经详细地……汇报过了。”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回避,语气清晰而郑重,“我知道,你的童年……是在一个极其特别的‘存在’——上弦之贰,童磨的看护下长大的。”
这个名字像一块寒冰投入心房,雪烛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
“这对鬼杀队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状况。你想留下,想战斗,想弥补,想为自己选择一条新的道路……这份心意,我感受得到,也很理解。但是,”
她的声音沉静,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鬼杀队的根基是斩除恶鬼,守护人类。由‘鬼’抚养长大的人要加入,其过往、其立场、其潜在的危险性,都必须经过最高的审查。”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某个神圣而核心的方向上。
“所以,想要真正成为鬼杀队的一员,想要以‘队士’而非‘被监视的特殊伤患’的身份留在这里,你……必须取得一个人的许可。没有他的认可,一切都不可能真正开始。”
雪烛的心瞬间被高高悬起。
主公大人……产屋敷耀哉!那个只存在于鬼杀队至高无上传说中的人物!
“主公大人,他现在就在蝶屋的前庭。”香奈惠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落入雪烛震动的意识深处,“柱合会议,提前在那里召开了。”
柱!合!会!议!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雪烛耳边炸响!
恐惧瞬间扼住了喉咙,如同冰冷的钢爪。
他能想象那些目光,带着怀疑、审视、甚至……厌恶。
他们真的会听一个“鬼之子”说话吗?那柄支撑着他的日轮刀柄,似乎都开始烫手。
就在无尽的黑暗思绪即将将他吞没的刹那,香奈惠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有力,如同一道破开乌云的光柱,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和无与伦比的信任,直直照入他慌乱失措的灵魂:
“去前庭吧,雪烛!”
“去面见主公大人!”
“去面对所有柱!”
“向他们证明你自己!”她的眼中燃烧着灼热而坚定的光芒,仿佛要将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都注入这最后的信任中,“去获得他们的认可!证明你选择的道路,证明你心中的‘鬼杀队’是什么样子的!”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却异常洪亮而笃定,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
“我相信你!水谷雪烛!”
“我相信你有资格,用你自己的方式,握起剑,守护你想要守护的!”
嗡——
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被巨大的暖流和沉重的责任感猛烈撞击。
相信?在这种处境下?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滚烫感激和沉重负担的激流,瞬间冲刷掉了他心中所有的犹豫和退缩。
眼前的视野因为某种剧烈的情感冲击而短暂模糊,只剩下香奈惠那映照着阳光、饱含深切期望与绝对信任的粉色双眸,如同指路的星辰。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内那颗被反复撕扯的心却在这瞬间被强行粘合,注入了一股全新的、带着冰霜气息的力量。
他没有回答一个字。
只是用尽全力,深深地吸入这混合着药香与花香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藏的痛楚,却似乎让身体的每一寸血肉都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
然后,他站直了身体。
左臂紧紧握着那裹满绷带的残破刀柄,仿佛那是他与过往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链接和支柱。
他用这柄刀,支撑着自己同样残破的躯壳,如同一个即将踏上最终战场的士兵,背负着血色的过去与微芒的希望,缓缓地、沉重地、却再无半分犹豫地,转过身。
哒……哒……哒……
那沉重的、带着断臂与残躯特有滞涩感的脚步声,在蝶屋空旷的走廊里响起。
每一步都踏碎着无形的屏障,朝着前庭的方向,朝着那未知的审判与荆棘丛生的未来道路,艰难而决绝地迈去。
病房门口,香奈惠凝望着那道逆着光、孤独却挺直如劲松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方才脸上那份灼灼的光芒悄然散去,疲惫无法抑制地漫上眉梢。
她身体微微一晃,轻轻靠回枕头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捂住胸口的位置,指尖下的布料冰凉。
一抹近乎透明的苍白笼罩了她温柔的面容,只剩下那樱花般的嘴唇,仿佛还无声地重复着最后那句坚定的誓言: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来……’
冰冷的青石板地面渗着早春的寒气。
水谷雪烛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每一步都牵扯着未愈的筋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汗水浸透了缠裹在胸前和左臂的绷带。
他刚勉强站稳,庭院四周投来的目光便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他——审视、戒备、惊疑,甚至还有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的伤口更加剧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味,试图挺直脊梁。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如疾风般迅捷的黑影骤然挡住了他眼前的光线。
“你就是那个被鬼养大的人渣?!”
风柱·不死川实弥堵在他面前。
少年高大健硕的身躯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每一道都像是战斗与仇恨的刻痕。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像看垃圾一样盯着雪烛苍白虚弱的脸。
“……是。”雪烛的声音沙哑低沉,喉间滚动着压抑的咳嗽。
回答的尾音未落,不死川的拳头已裹挟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绝地直捣雪烛的胸口!
剧烈的危机感瞬间炸开!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
雪烛强忍剧痛,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韧性猛地后撤半步,双手闪电般扣住不死川挥拳的手腕,同时右腿如鞭,带着骨头即将散架的哀鸣,狠厉地反向踢向不死川脆弱的脖颈!
这一脚,凝聚了他最后的力气与搏命般的狠劲。
砰!
一声闷响。
不死川的小臂不知何时竟已精准地格挡在颈侧,牢牢架住了雪烛这一击。
巨大的反震力让雪烛本就脆弱的手臂剧痛,仿佛骨头要裂开。
“哼,就这点由鬼教出来的本事?”不死川的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轻蔑的弧度,眼神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话音未落,他腰腹核心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一脚带着雷霆之势,毫无花哨地踹向雪烛的侧腰!
噗——!
这一脚结结实实地命中!骨头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雪烛眼前霎时一片漆黑,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空。
身体像断了线的破布玩偶般凌空飞起,又重重砸落在数米外的青石板上!
“呃啊啊——!”无法抑制的痛苦嘶吼冲出喉咙。雪烛蜷缩在地,身体因剧痛而弓起、抽搐。
鲜血如同泉涌般从口中、鼻中喷出,染红了地面冰冷的石板和他凌乱的白发。
腹部的绷带彻底被染透,鲜红的血液迅速在地面蔓延成一滩刺目的血泊。
每一次抽搐和呛咳,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和内脏撕裂般的剧痛。
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视野被血色和黑暗不断撕扯。
不死川实弥踏前一步,草鞋踩在血泊边缘,溅起几滴暗红。
他俯视着地上苟延残喘的雪烛,指尖已按在刀柄上,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实弥,停手吧。”
一个温和、清澈、仿佛带着春日暖意的男声在寂静的庭院中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冲散了凝固的杀意。
不死川实弥的动作骤然僵住。他紧紧攥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雪烛身上,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烧穿。
但最终,他还是像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一般,极其不甘地、一步步后退,回到了风柱站立的位置上,目光中的火焰不曾减弱分毫。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声音的方向缓缓转移。
庭院尽头,廊檐之下。
一位身披祥云纹羽织的年轻男子坐在那里。
过分苍白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紫色眼眸仿佛蕴藏着静谧的湖水与浩瀚的星辰,额头上覆盖着病态的深紫色诅咒痕迹,却丝毫无损他周身那份温暖、包容而坚定的气质。
他微微侧头,目光精准而温和地落在了蜷缩在血泊中的少年身上。
“你,就是香奈惠所说的那个孩子吧,水谷雪烛君?”声音如同春风吹过新芽。
雪烛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被血糊住的脸,模糊的视线中映出那个身影。剧烈的咳嗽让他说不出连贯的话语,每一咳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你…咳咳…你是谁…咳咳咳……”
黑发的青年微微笑了,那笑容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空气和血腥味,带来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暖意。
“我是产屋敷耀哉,鬼杀队的主公。”
此言一出,庭院里响起一片极其细微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耀哉身上,等待他对这个“异类”的最终判决。
耀哉的目光落在雪烛残破染血的身体上,没有厌恶,没有质疑,只有深沉的怜惜和理解。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香奈惠已经向我详细说明了你的情况,雪烛君。她盛赞你的意志,你如赤子般纯粹的决心,以及你在与恶鬼抗争中付出的血泪。”
他微微停顿,仿佛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所有人耳边,“我知道,你是在何等残酷又扭曲的环境中成长。被鬼抚养,却未坠入黑暗;身处深渊,心向光明。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般的坚韧。”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柱,其中蕴含着引导的意味,“更令人惊叹的是,在如此境遇下,你凭自身悟性摸索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呼吸法’……这需要的,绝不仅仅是天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执着,是对斩杀恶鬼、守护他人这一信念的绝对忠诚。”
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穿透了雪烛周身冰冷的痛苦、长久以来被警惕包裹的麻木、和对世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一股酸涩无比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他从记事起就在鬼的冰冷阴影下挣扎求生,习惯了憎恨、恐惧和孤独。
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晰地看穿他满身污秽下的挣扎,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确地肯定他近乎偏执的坚持,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一种近乎滚烫的、真正的善意,一种纯粹的、没有附加条件的接纳。
“……主公……大人……”雪烛的声音破碎不堪,喉头哽咽。
鲜血混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滴入身下的血泊。
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这从未感受过的、几乎将他灵魂都融化的温暖。
像冻僵之人骤然被投入温水中,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栗地苏醒,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灵魂震颤。
耀哉的眼中流露出更深切的关怀:“无需多言。你的伤痛,你的坚持,我已明白。从此刻起,你就是鬼杀队的一员,水谷雪烛剑士。”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温和却蕴含着如山岳般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信任:
“我相信他。我相信那个在鬼窟中坚守人性、在黑暗中独自挥剑斩杀恶鬼的少年的灵魂。”
“他加入,不是威胁,是我们斩鬼之路上新的力量与印证——鬼亦有善,人应有义。诸位……”他的声音微微拔高,“请相信他,如同我相信着你们每一个人的剑与心。”这是对柱们的劝诫,更是一份郑重的信任托付。
庭院里沉默了片刻。
水柱·富冈义勇双手拢在袖中,看向雪烛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和思索。
恋柱·甘露寺蜜璃捂着嘴,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光,其他柱的神情也多少有些触动和复杂。
“隐!”耀哉轻声呼唤。
立刻有两位“隐”部成员无声地从角落出现,动作轻柔却利落地将气息奄奄的雪烛小心抬起。
“带他去蝶屋。”耀哉吩咐道,目光从未离开过雪烛,“雪烛君,安心养伤。你的剑,很快就有它的归处。”
躺在简陋的担架上,身体被移动牵扯出阵阵剧痛,但雪烛的心,却像是第一次挣脱了沉重的枷锁,沐浴在从未有过的温暖阳光之中。
他被抬离那个充满杀意又带来新生转折的前庭,意识在剧痛和那份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温暖之间沉沉浮浮。
——他回家了。这里,或许就是灵魂渴求已久的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