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重伤员们(2/2)

赵建军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些,但依旧没有睁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不能握枪了,就不能战斗了,就成了废人,成了累赘。”林悦的语气变得锐利起来,“那我问你,一场战斗的胜利,只靠步兵吗?没有炮火支援,没有战术指挥,没有后勤保障,没有情报分析,能赢吗?”

“战场,从来不止在前线。旅长需要参谋制定计划,连排长需要士官训练新兵,后勤需要人手分发物资,通讯需要人员保持畅通。这些,难道不是战斗?难道不重要?”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加重:

“赵建军,你是老兵,是排长!你比谁都清楚一支队伍的核心是什么!是武器装备吗?不是!是战斗精神,是作战经验,是传承!你的经验,你的战术思维,你的战斗意志,这些最宝贵的东西,难道跟着那只手一起没了吗?!”

“你现在躺在这里,自暴自弃,拒绝治疗,拒绝进食。你想过等着你归队的二排没有?想过那些看着你的新兵没有?你是他们的排长,是他们的榜样!你倒了,他们的士气就会垮掉一截!你这不是在放弃自己,你是在放弃他们!”

林悦的话像重锤,一字一句地敲在赵建军的心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紧闭的眼角渗出了湿润的痕迹。

林悦的语气缓和下来,将那碗温热的粥递到他左手边:“活下去,赵建军。不仅仅是为自己活下去,更是为了那些需要你的人活下去。阵地守住了,但战斗还没结束。咱们旅需要每一个能思考、能战斗的灵魂,无论他是否完整地站在战壕里。”

说完,她站起身,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在她身后,赵建军缓缓睁开了眼睛,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挣扎的光亮。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放在床边的那碗粥,久久沉默。最终,他用颤抖的左手,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尝试去拿那只碗。

除了个别谈心,林悦也组织了小范围的集体座谈。她让伤势稍轻的伤员聚集在一起,没有讲什么大道理,而是给他们讲述了长征路上,那些缺衣少食、身负重伤却依旧坚持跟着队伍前进的红军战士的故事;讲述了现代军队中,那些身残志坚,在不同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的退役军人的事迹。

“残疾,不等于废人。”林悦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却写满迷茫和伤痛的脸庞,“身体或许会残缺,但精神和意志不能垮!只要精神不垮,我们的队伍就散不了!我们就还有希望!”

她不仅说,更着手组织实际活动,帮助伤员重建自我价值认同。

她安排那些视力尚可、双手灵活的轻伤员,协助文书工作,整理战斗记录,清点物资清单;安排听力尚可的伤员负责监听电台值班,记录信息;她甚至找来了几张白纸和铅笔,让赵建军尝试用左手,将他丰富的战斗经验和班组战术要点写下来,整理成训练教案。

“这些东西,比你打死一百个丧尸更有价值。”林悦对他说,“它能帮我们培养出更多优秀的战士。”

她还倡议组织了“战地故事会”,让伤员们轮流讲述自己经历的战斗片段,无论是英勇的时刻,还是恐惧的瞬间。

起初没人愿意说,但随着一两个人开口,气氛渐渐活跃起来。讲述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和荣誉感的强化。

听到自己的战斗被战友们肯定,看到旁人眼中敬佩的目光,许多伤员脸上的阴霾渐渐驱散了一些。

情感上的关怀也同样重要。

林悦动员了后勤人员和情绪稳定的幸存者,特别是孩子们。

战士们轮流来探望伤员,带来手写的、字迹歪扭却情真意切的慰问卡片;心灵手巧的姑娘们用废旧布料缝制了平安符;孩子们则画了许多稚嫩的图画,上面画着解放军叔叔打怪物的场景,下面用拼音和汉字写着“谢谢叔叔保护我们”、“叔叔快点好起来”。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却像一缕缕温暖的阳光,逐渐融化着冰封绝望的心。

军事干部们的探望和鼓励,则带着另一种风格,同样不可或缺。

李小峰是第一个来的。他没像其他人那样放轻脚步,而是像往常一样,带着风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赵建军床边的凳子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咋样?还死不了吧?”他开口,语气依旧是那股熟悉的、带着点糙劲的调子,仿佛不是来探望重伤员,而是来班里检查内务。

赵建军睁开眼,看到是李小峰,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眼神里那死寂的灰色似乎波动了一下。

李小峰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拿起床头那个画着战术图的木板夹,翻看了两眼,啧了一声:“画得什么玩意儿,歪歪扭扭的,也就我能看懂点。”

他放下木板夹,目光落在赵建军空荡荡的右袖管上,眼神不易察觉地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锐利:“行了,别跟这儿躺着装死了。连里现在啥情况你也知道,缺人缺得厉害,尤其是能带兵的、有经验的。”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老赵,咱们搭班子四年了,原来我当排长你是班长,现在我当连长你是排长,你肚子里有多少货我清楚。一线冲锋陷阵你是暂时够呛了,但脑子没坏吧?经验没丢吧?那么多新补进来的蛋子,走路都顺拐,枪都端不稳,等着人教呢。”

“营部那边,老张估计以后肯定专攻技术和特战这块了,这一摊子现在空着。正好,亟需个能扎下来心思、能把咱们这些天攒下的血泪教训总结出来的人。训练大纲得改,不能照搬和平时期那套了。丧尸不按套路来,咱们的战术也得变。你画的这些,”

他再次指了指那木板夹,“有点意思,但零散,不够系统。你躺着也是躺着,干脆趁这功夫,把这些天啃硬骨头、打恶仗的心得都倒出来,好好整理整理。怎么利用城市废墟防御,怎么小组协同清剿,怎么识别应对那些鬼一样的特殊感染者,火力配系、障碍设置、撤退路线…越细越好,越实用越好。”

“弄好了,这就是咱们营,乃至咱们旅以后步兵训练的范本!这活儿,比你一个人跟抗日神剧一样抱着机枪突突重要多了!能让我们少死多少同志?能多救回多少条命?你自个儿琢磨琢磨。”

李小峰的话没有任何安慰的辞藻,直接、务实,甚至带着命令的口吻,却恰恰戳中了赵建军作为职业军人的那根弦。他不再是作为一个需要被怜悯的伤员,而是作为一个依然被需要、被赋予至关重要任务的老兵和导师来看待。

赵建军怔怔地看着李小峰,干涩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左手无意识地握紧了床单。

李亚航来得稍晚一些。他的风格与李小峰截然不同。他轻轻敲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这时候可是稀罕东西。

“赵排长,感觉好些了吗?”他声音温和,将苹果放在床头,“炊事班好不容易存下来的,给你补充点维生素。”

他在床边坐下,没有急着说教,而是先询问了赵建军的伤势和治疗情况,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然后,他才缓缓说道:“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身体恢复是第一位的。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觉得离开了火线,就没法贡献力量了。”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感慨:“我是空突连的,以前总觉得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但这段时间,尤其是这一仗打下来,我算看明白了。战场是一个整体,缺了哪个环节都不行。炮兵兄弟的炮火覆盖,后勤兄弟的弹药补给,医护兄弟的抢救包扎,还有像你这样,能把宝贵经验传承下去的老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自己的仗要打。”

“你的战斗,只是换了一个阵地,同样重要,甚至可能更重要。因为它关乎着这支队伍的未来。”

李亚航的语气始终平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先养好身体,然后,我们都需要你。”

两位军事主官,风格迥异,却都用最适合自己的方式,传递着同样的信息:你没有被抛弃,你依然有价值,你仍然是这支队伍不可或缺的一员。

我是在一个下午去的医疗所。阳光透过窗户的尘霾,勉强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柱,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也被稍稍冲淡了一些。

我没有先去赵建军那里,而是先慢慢走过其他伤员的床位。

在孙浩的床前,我停下脚步。他脸上的绷带还渗着药渍,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地转向我这边,无神的眼睛努力地“望”着。

“首长?”他试探地问,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孙浩。”我应道,拿起他床头一张孩子们画的画——上面画着一个高大的军人,虽然眼睛部分被涂成了黑色,但身体挺得笔直,脚下踩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怪物”。“孩子们说,你是保护他们的英雄,眼睛受了伤,但心里亮堂着呢。”

孙浩的嘴唇抿紧了,微微颤抖,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首长…我…我能听见,能听电台…我能帮上忙!”

我拍了拍他完好的肩膀:“好,通讯班正好需要耳朵最灵的人。”

我又走到大牛床前。这个曾经的壮汉如今瘦削了很多,盖着薄被的下半身空荡荡的。他正努力地用双臂支撑着想坐起来一点。

“别动。”我按住他,“怎么样,身上还疼得厉害吗?”

大牛摇摇头,咧开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好多了,首长。就是…就是这心里,憋得慌。”

“憋得慌就喊出来,或者,找个方式发泄出来。”我看着他床头放着的一捆粗麻绳和几个被打磨过的金属零件,“我听林指导员说,你手巧,以前在老家会编东西?后勤组那边缺可靠的绳索和工具,很多都老化得不成样子了。你这手艺,可比打重机枪更稀罕。”

大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首长!我能编!我什么都能编!只要有材料!保证结实耐用!”

“好,回头我让周主任把材料给你送来。你需要什么,直接跟他提。”我郑重地对他说。

最后,我走到了赵建军的床边。他正靠着枕头,左手拿着铅笔,对着木板夹上的一张新图皱眉思索,旁边还放着吃了一半的粥碗。

看到我来,他下意识地又想动,被我制止了。

“首长。”他低声说,声音比前几天有了些中气。

我拿起他床头的木板夹,一页页翻看着。那些图纸确实如李小峰所说,有些凌乱,但里面蕴含的实战细节和思考,是任何教科书上都找不到的宝贵财富。我看到一张关于利用废弃车辆设置街垒的图,标注极其详细,甚至连哪个角度容易被哪种力量推倒都考虑了。

“这些都是你用命换来的经验,赵排长。”我放下木板夹,目光严肃地看着他,“每一笔,都可能在未来救下一个战士的命。这项工作,其重要性,不亚于指挥一场战斗。”

我环视了一圈医疗所里或躺或坐,但大多眼神不再空洞的伤员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保护这个家园,保护身边的战友,才躺在这里的。你们是合成42旅的英雄,是这片土地上最勇敢的人。身体受伤了,但你们的勇气、经验和意志,比任何完好的躯体都更加珍贵。”

“我向你们保证,解放军的传统就是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同志。你们的价值,绝不会因为身体上的残缺而减少分毫。前线需要勇士,后方同样需要英雄。训练新兵、总结经验、保障后勤、维护装备…每一个岗位,都是支撑我们继续战斗下去的关键。我们需要你们配合治疗,赶快好起来,需要你们的智慧和经验。”

我的目光最后落回赵建军身上:“李连长跟你说的训练教材的事,是营部、旅部都高度重视的任务。尽快把它完成,拿出个章程来。我们需要你,赵参谋。”

我没有宣布任何形式化的“荣誉”,而是用最实际的工作安排和期望,给予了现在的他们最需要的东西——价值的重新确认和未来的方向。

赵建军迎着我的目光,原本还有些游移的眼神彻底稳定下来。他用左手,艰难却异常坚定地,向我行了一个虽然不标准、却沉重无比的军礼。

“是!首长!保证完成任务!”

变化是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的。

赵建军开始主动配合治疗了。换药时虽然依旧会疼得满头大汗,但他不再抗拒,甚至会向护士询问伤口恢复的情况。他左手使用餐具依旧笨拙,常常把粥洒得到处都是,但他坚持自己吃,拒绝别人喂食。

他床头的木板夹上的图纸越来越多,字迹虽然依旧歪斜,却越来越清晰。他开始主动向来看他的连排长们询问部队现在的情况,缺什么,难在哪里。

有一天,李小峰真的把几个刚从公共安全组补充进来、军事基础几乎为零的新兵蛋子带到了他的床前。

“老赵,这几个小子就交给你了。先给你三天,把他们身上老百姓的懒筋给我抽抽掉,教教他们最基本的战场纪律和单兵动作。没问题吧?”李小峰说得一本正经。

赵建军看着那几个站都站不直、眼神惶恐又带着好奇的年轻面孔,又看了看李小峰,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重新拥有了力量。

从此,医疗所的角落里,经常能听到赵建军嘶哑却严厉的声音。

“站直了!含胸驼背像什么样子!丧尸扑过来你都反应慢!”

“左右分不清吗?那是你的左手!握枪的手!”

“撤退不是让你转身就跑!交替掩护!看我的图!”

他无法示范,就只能靠语言、靠画图、甚至靠左手比划来讲解。那几个新兵一开始有些害怕这个缺了胳膊、脸色苍白的凶恶军官,但很快就被他清晰的思路和严厉却又耐心的教导所折服。

其他伤员也纷纷找到了力所能及的事情。有人负责清点核对物资,有人帮忙记录档案,有人甚至靠着仅存的视力,摸索着学习维修一些简单的器械。

希望,如同石缝中顽强钻出的嫩芽,虽然微弱,却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林悦站在医疗所的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景象。虽然依旧充满伤痛,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积极的、渴望重新融入集体、贡献力量的氛围。

她在门口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两行字:

身体可残,意志不可摧;

岗位可换,使命不可丢。

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落在那些专注而认真的脸庞上,也落在林悦略显疲惫却充满欣慰的脸上。

她在日记里写道:“这场战斗,我们又赢下了一程。未来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只要人心不散,旗帜不倒,我们就一定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