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血泪忏悔终自尽·火刹覆灭夜将尽(2/2)

炎阳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表情,那是一种解脱,一种认命,一种终于走到尽头的释然苦笑,他缓缓地、用尽最后力气摇了摇头:“能……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造下的孽……罄竹难书……血债累累……你就是灭我宗十次……百次……千次……也不为过……只是……”他挣扎着,用断臂的肩部勉强支撑起一点身体,浑浊的目光带着一丝最后的、微弱的恳求,“只是……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外宗的……那些普通弟子吧……”

“哦?为何独独为他们求情?”刘胜男挑眉,语气依旧平淡。

炎阳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仿佛这是他为这个宗门能做的最后一件事:“火刹宗……内门与外门……自老夫那时起……便如同两个泾渭分明、互不相通的世界……外门弟子……终其一生……也接触不到……任何核心的肮脏与罪恶……他们……也……从未参与过……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他们的内心……和双手……或许……还是……相对干净的……不该……为内门这些孽障的罪业……受此灭顶牵连……”

刘胜男凝视着他那充满最后恳求的双眼,片刻之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肯定:“好,看在你这份临终的清醒上,我答应你。只诛首恶,不累无辜。”

炎阳如释重负般闭上眼,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两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字:“……谢谢……”

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那几十座黑石火塔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爆响,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沉重的帷幕,笼罩着这片即将迎来审判的土地。

过了许久,仿佛一瞬,又仿佛千年,刘胜男那清脆而独特的声音再次打破了这片死寂,如同冰珠落玉盘:“念在你尚有最后一丝悔意,也提供了些或许有用的消息……我可以额外破例,答应你一个临终请求。说吧,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想交代的?”

“请求?”炎阳那几乎熄灭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他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地,提出了最后一个卑微的乞求:“若可以……就请……给我们这些罪孽深重之人……一个痛快吧……可以吗?别……别太折磨……让这一切……早点结束……”

刘胜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从那冰冷的黑石宝座上跳了下来。她迈开小短腿,踏着沾染了暗红血迹的地面,朝着那灯火通明却如同巨兽匍匐的大殿走去。走出几步之后,她小小的身影忽然一顿,并未回头,月光将她娇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只有那清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清晰地、不容置疑地传入炎阳几乎失聪的耳中:

“……我答应你了。”

说完,她不再有任何停留,快步走回了大殿深处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炎阳的脸上,最后一行浑浊的、混合着血与泪的液体,悄然滑落。他耗尽最后的气力,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宗门祠堂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壁,看到了那些牌位。他用尽残存的生命力,从灵魂深处发出微不可闻,却沉重如山的低语: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炎阳……愧对先祖开创的基业……愧对天地众生……火刹宗……传承数百载……今日……于吾手中……覆灭了……血海滔滔……罪孽……难赎……唯死……以谢……天下……”

话音未落,只见他眼、耳、口、鼻七窍之中,缓缓渗出暗红色的、粘稠无比的血液。他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轰然爆碎,随即彻底瘫软下去,所有生机瞬间断绝,再无一丝气息。

一代枭雄,火刹宗上任宗主炎阳,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自断全身经脉,爆碎识海元神,带着无尽的悔恨、罪孽与一丝最终的解脱,寂然陨落于这囚禁了他野心与罪孽的广场之上。

……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而煎熬。大殿内,刘胜男在子衿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辗转反侧,炎阳那血泪交织的忏悔、火刹宗罄竹难书的罪孽、药宗那庞大阴影、皇朝内部可能存在的黑暗……种种沉重而复杂的思绪,在她那小小的脑海里激烈地翻腾、碰撞,直至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如同鱼肚般的惨白,她才在极度的精神疲惫中,沉沉睡去。

天光大亮,炽热的阳光如同利剑,刺破晨雾,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与阴霾,毫无保留地洒满这片狼藉的广场。

柳枝、张鸣以及青衣宗众人纷纷从深沉的调息中睁开双眼,精芒内敛。看到刘胜男仍在子衿怀中恬静沉睡,呼吸均匀,众人皆心领神会,屏息凝神,无人敢上前打扰分毫,殿内落针可闻,一片肃穆的寂静。

火刹宗外宗的弟子们早已起身,在各自简陋的居所附近或演练着粗浅的拳脚,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面带忐忑与不安,低声议论着昨晚的异动与那萦绕不散的恐怖威压。而内宗广场两侧,那一排排如同监牢般紧闭的石屋,也仿佛感受到了白昼的来临,陆续传来了“嘎吱”作响的开门声。然而,经历了昨晚那血腥残酷的镇压和那道如同死亡宣告般的“天亮前不得外出”禁令,石门虽开了,却无一人有胆量率先踏出那一步,仿佛门外是无底的深渊。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三长老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第一个颤抖着推开房门,佝偻着早已不再挺拔的身体,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浑浊的目光带着恐惧与茫然,下意识地扫向大殿正前方,那座最为显眼的、捆绑着一个人的冰冷铁架。

当他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于铁架上那道双臂双腿尽失、一动不动、如同破败偶人般的身影时,心头猛地一缩,如同被无形巨手攥紧!布满深深皱纹的老脸上瞬间被极致的惊疑与不敢置信所取代!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踉跄着向铁架奔去。

待他踉跄着走近,终于看清那身影枯槁如鬼、却又依稀可辨的熟悉面容时,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瞬间,老泪如同决堤之水,纵横流淌,“扑通”一声,他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黑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额头死死抵着粗糙的地面,发出压抑到了极致、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呜咽:“父亲……父亲大人啊……您……您怎会……落得如此……模样……”

那些在屋内暗中观察的众人,发现那位如同梦魇般的小魔女并未因三长老的贸然举动而现身惩戒。再结合昨夜那“天亮前不得外出”的禁令,一些心思稍活络些的立刻恍然:禁令已然解除,白日里,他们可以自由活动了!

于是,众人壮着胆子,怀揣着强烈到极致的好奇与深入骨髓的不安,小心翼翼地、一个接一个地,如同惊弓之鸟般陆续走出那囚笼般的石屋,慢慢地、迟疑地向三长老跪伏痛哭之处围拢过去。当另外几位侥幸存活的长老,也终于看清铁架上那熟悉又陌生、凄惨到极点的枯槁面孔时,同样如被九天玄雷劈中,纷纷面色惨白如纸,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噗通”、“噗通”接连跪倒在地,悲戚绝望的泣声再也抑制不住,在广场上低低回荡起来。

他们身后那一众内门弟子却是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对着铁架上那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蝇般响起:

“那是谁啊?怎地如此凄惨?”

“看着眼生得很……从未见过……”

“各位长老怎么都跪下了?还哭得如此悲恸?”

忽然,一个资历稍老、曾负责打扫过宗祠的弟子脸色剧变,瞳孔骤缩,仿佛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物,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难……难道是……画像上的……老宗主?!我……我数年前在宗祠擦拭牌位时,见过悬挂的画像!”

此言一出,不啻于在滚油之中猛然泼入一瓢冰水!所有弟子瞬间哗然,随即脸上纷纷露出骇然、敬畏、恐惧与茫然交织的复杂神色,如同被无形的浪潮推动着,纷纷跟着跪倒一片。不过片刻功夫,整个内宗广场之上,已然跪满了黑压压的火刹宗门人,一股悲戚、绝望、认命的压抑气氛,如同实质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大殿门口,以李峰为首的青衣宗弟子们,皆冷眼旁观着广场上那跪倒一片、如丧考妣的火刹宗门人。看着他们此刻的悲戚惶恐,再想到囚室中那些少女的悲惨景象,众人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大仇得报的些许快意,也有一丝物伤其类、命运无常的复杂感慨。

李峰下意识地回头,目光越过空旷的大殿,投向深处仍在子衿怀中沉睡的刘胜男,似在无声地请示。张鸣悄然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声音平静无波:“想看,便出去看吧。只是切记,莫要离开这广场范围,更不可与他们发生任何冲突,以免节外生枝。”

李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拱手低声道:“是,多谢师兄提点。”随即,他整了整衣袍,带着神情同样肃穆、复杂的师弟师妹们,迈步走出了大殿,来到那铁架附近。这时,他们才赫然发现,铁架上捆绑的炎阳,早已气息断绝,身体冰冷僵硬,显然已死去多时。

正伏地痛哭、肩膀剧烈耸动的三长老听到身后传来的、不同于本宗弟子的脚步声,猛地抬起那张被涕泪弄得一塌糊涂的老脸。见是李峰等人,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刻骨的恨意,有绝望的愤怒,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凉。他声音沙哑撕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颤声问道:“你们……你们昨晚……进到那密室了?他……他就一直……藏在那里?”

李峰沉默地与他对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炎阳那凄惨无比的尸体,语气平淡地陈述:“是。我们发现他时,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囚犯,藏在了一间编号‘丙七’的囚室里。”

三长老抬手,用那肮脏的袖口狠狠地、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鼻涕与血污,声音颤抖地追问,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可是她……最后下的毒手?”他依旧不敢直呼那个名字,只用“她”来代替那尊煞神。

李峰看着三长老那悲愤交加、却又难掩恐惧与绝望的脸,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事实力量:“应该不是。昨夜我们遵恩人之命,将他抬出密室,捆绑于此铁架之上时,他……尚有一息存活。”

他并未点明炎阳是自绝经脉而亡,只是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有时候,事实本身,比任何猜测都更具力量。

三长老闻言,佝偻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眼中的恨意与不甘,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和巨大的茫然所冲击,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悲痛与认命所取代。他不再言语,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随着这个答案而流失殆尽。只是深深地、重重地将额头再次磕在冰冷坚硬、沾染着父辈鲜血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挤出,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彻底的……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