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空降——纷争(2/2)

黄昏时分,教师茶水间里飘散着劣质速溶咖啡的焦苦气味。召娟——一个身材微胖、热衷八卦的女老师——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不锈钢砂糖罐往刑新面前推了推,勺子碰在瓷杯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要我说,邢姐,你也别光盯着陈娟生气。我跟你讲,她上周五下午,可是一个人去了校长室。”召娟眨巴着贴了双层假睫毛、显得有些夸张的眼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待了足足有四十分钟呢!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厚厚一摞文件——说是教学计划修订稿,可谁知道到底是什么呢?”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引导性的暗示。

正在旁边慢条斯理往吐司片上涂蓝莓酱的解崇老师闻言,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几分幸灾乐祸:“哦?上周三下午放学后,我好像也看见陈老师和越校长在停车场那边说话呢。两个人站得……啧,还挺近的。”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刑新握着咖啡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要不老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呢。看着不声不响,关键时刻,动作比谁都快。”

刑新死死盯着杯中不断破裂又重聚的咖啡泡沫,仿佛那里面藏着能解答她所有困惑的答案。她想起陈娟那永远梳得一丝不苟、连碎发都难见的盘发;想起她批改作业时,总会习惯性地将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露出那对素净的白色珍珠耳钉;想起二十岁刚毕业那年,她们挤在狭窄潮湿的教师宿舍里,分吃一碗红烧牛肉味泡面时,陈娟说过最狠的话,也不过是“调料包好像放多了,有点咸”。那些曾经象征着温顺、忍耐、与世无争的画面,此刻在她被嫉妒和焦虑灼烧的视网膜上扭曲、变形,最终汇聚成一条条嘶嘶作响的蛇形黑影,啃噬着她的理智。

陈娟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台上那个印着“奖”字的白色陶瓷水杯。杯子里还有半杯凉透的茶水,水面正随着窗外远处施工的震动,以及十分钟前刑新摔门而去时带起的余波,漾开一圈圈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涟漪仿佛也荡进了她的心里。

她慢慢蹲下身,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将散落的试卷一张张抚平,按照学号重新整理好。林小蔓的那张作文纸被她捏在手里,显得有些烫手。她其实大致能猜到这篇作文的内容。那个敏感而倔强的女孩,曾经在周记里写过:“刑老师总在课上教育我们,真实是文章的生命,要敢于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可上次我写她批评隔壁班同学‘脑子不开窍得像块榆木疙瘩’时,她却非常生气,说我歪曲事实,影响班级团结,勒令我重写一篇。”

去年,有家长因为刑新在课堂上言语过于尖刻,写信投诉到德育处,是她,陈娟,趁着去德育处送材料的机会,悄悄把那封投诉信压在了一叠文件的最底层。上个月,越峰副校长找她了解各年级重点班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的情况,她特意强调了刑新虽然风格强硬,但确实带出了三届市高考状元,教学成绩有目共睹。

她做这些,并非为了讨好谁,也并非出于多么高尚的目的。或许,只是源于父亲,那位教了一辈子小学语文的温和老人,临终前紧紧攥着她的手,反复叮嘱的那句:“娟子,记住,做人要本分,吃亏是福……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可这“福气”,多年来却像一枚干瘪的枣核,牢牢地卡在她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留下持续的、细微的哽噎感。

窗台上的水杯再次发出低沉的嗡鸣,是手机在桌面震动带动了杯子。陈娟抬起头,目光无意间落在玻璃窗上。窗玻璃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她自己的脸——三十岁的年纪,眼角已经爬上了细密的纹路,皮肤也不复年轻时的光洁紧致,可她的嘴唇却还固执地保持着刚入职时那种习惯性的、微微抿起的弧度,那是一种混合了紧张、克制和逆来顺受的表情。

她拿起林小蔓的作文,走到墙角那个很少被使用的碎纸机旁。锁舌在按下开关时发出“咔嗒”一声脆响,扣紧了某种决绝。在将纸张塞入进纸口前,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个鲜红的、代表否定与批判的叉。

纸张被机器内部旋转的刀片无情地吞噬、切割,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嘶嘶”声。细碎的纸屑像被骤然惊起的、苍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进透明的集屑盒里,覆盖了那些曾经书写过的、稚嫩而真诚的字句。

陈娟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篇作文彻底化为碎片,仿佛也看着某些东西在自己心里悄然碎裂、埋葬。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依旧不知疲倦的蝉鸣,和电扇摇头的吱呀声。她听见自己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仿佛是在对那个集屑盒,又仿佛是对自己说:

“下周……该换菊花茶了。”

夜色渐渐浓重,像一滴巨大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吞噬了校园里最后一丝光亮。教学楼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星空下,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像是巨兽尚未闭合的、疲惫的眼睛。

陈娟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她锁好门,脚步声在空旷无人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而孤独。走过公告栏时,她略微停顿了一下。那条红底黑字的横幅,不知是被晚风还是被哪个调皮的学生彻底扯松了一角,无力地垂落下来,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摆动,像一条失去了所有力气、濒死的鱼,再也挣扎不动。

她没有伸手去整理,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转身,融入走廊尽头那片深沉的黑暗里。背影单薄而挺直,仿佛能承载一切,又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夜色压垮。

校园里的蝉鸣,不知在何时,悄然停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