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勐巴拉纳西的烟火(2/2)

章临渊不想接,把脑袋埋进枕头里。但手机很执着,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忍无可忍,抓起手机,看都没看就按了接听。

“喂!”语气很冲。

“老章!”电话那头是毛子声音,“那个……孔雀园有只孔雀开屏开反了,您你看看去呗,我和我哥拉稀了……”

章临渊:“……”

他花了三秒钟理解这句话。

孔雀。开屏。开反了。中邪。

“开反了就开反了呗!”他对着手机吼,“我还得教它怎么开屏啊?我是神棍,不是孔雀饲养员!”

“可是章老师,”小李的声音更虚了,“这只孔雀不一样,它开屏的时候……羽毛是往里卷的,像朵菊花。而且它一直对着墙开屏,已经对着墙开了一个小时了,谁来都不理。饲养员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章临渊把脸埋进枕头,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表情已经麻木了。

“行,我去看看。”他有气无力地说,“但我先说好,要是它只是审美独特,我可不负责心理疏导。”

挂了电话,他在床上又躺了五分钟,才挣扎着爬起来。

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那是他的“工具箱”,里面放着桃木剑、符纸、朱砂、罗盘等吃饭家伙。他挑了把短点的桃木剑,揣了沓符纸,又抓了把糯米——不一定有用,但带着安心。

出门前,他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的人,黑眼圈深重,头发乱得像鸟窝,衬衫皱巴巴的,整个人散发着“别惹我”的气息。

“算了,”他对自己说,“反正孔雀也不在乎我帅不帅。”

孔雀园离学校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

下午的孔雀园人不多,几个游客在喂食,几只孔雀在草地上散步。章临渊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有问题”的孔雀——因为它实在太显眼了。

那是一只蓝孔雀,体型硕大,羽毛华丽。它站在园区角落的一面墙前,背对游客,面朝墙壁,尾羽高高竖起,确实开屏了。

但开得……很怪。

正常的孔雀开屏,尾羽是向外展开的,像一把华丽的扇子。但这只孔雀的尾羽是向内卷曲的,所有羽毛都朝中心聚拢,形成了一个紧密的、球状的造型,远看确实像朵巨大的蓝色菊花。

更怪的是,它面对的是墙。

一堵光秃秃的、刷着白灰的墙。墙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镜子,没有画,连个污点都没有。但这只孔雀就死死盯着墙,时不时还调整一下角度,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倒影。

可墙上根本没有倒影。

章临渊走近了些。

饲养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穿着工作服,正愁眉苦脸地蹲在一边。看见章临渊,他赶紧站起来:“章大师,您可来了!您看看这……这咋回事啊?”

“多久了?”章临渊问。

“快俩小时了。”大叔指着孔雀,“从中午吃完饭就这样,对着墙开屏,谁来都不理。喂食也不吃,摸它也不动,就跟魔怔了似的。”

章临渊没说话,从兜里掏出罗盘。

黄铜指针转了几圈,最后颤巍巍地停在一个方向——正是那只孔雀的位置。但不是邪祟的阴气,而是一种……很微妙的波动。

他收起罗盘,又摸出张符纸,指尖一抖,符纸无风自燃,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孔雀。

青烟绕着孔雀转了一圈,没被弹开,也没被吸收,就这么散了。

“不是中邪。”章临渊得出结论,“没有阴气附着,也没有怨气纠缠。它就是……单纯地在臭美。”

饲养员愣了:“臭美?”

“嗯。”章临渊走到墙边,蹲下身,仔细检查墙面。白灰刷得很均匀,但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个不起眼的小凹坑,里面积了点水——可能是昨晚的雨水。

水面很平静,像一面小镜子。

章临渊明白了。

他站起身,走到孔雀侧面,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孔雀看的不是墙,是墙根那个小水洼。水面倒映着它开屏的样子,虽然模糊,但轮廓清晰。

“它在照镜子。”章临渊说,“水洼就是它的镜子。”

饲养员凑过来看,也看到了水里的倒影,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可它为啥要开成这样?往里卷的?”

章临渊想了想:“可能它觉得这样比较好看?审美差异吧,就像有人喜欢直发,有人喜欢卷发。”

正说着,那只孔雀突然动了。

它缓缓转过头,黑豆似的眼睛看向章临渊。然后,它居然——开口说话了。

不是真的说话,是发出了一种类似人语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配合着眼神和姿态,传达出了一个明确的意思:

“你看美吗?”

章临渊:“……”

饲养员:“……”

周围几个围观的游客:“……”

空气安静了几秒。

然后章临渊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边,从工具箱里掏出把小铲子,三下五除二把那个小水洼填平了。泥土盖上去,水面消失,倒影也没了。

孔雀愣了一下,看看原本的“镜子”,又看看章临渊,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困惑和……不满?

“美不美不重要,”章临渊收起铲子,拍了拍手上的土,“重要的是别对着墙发呆。去,找只母孔雀开屏去,那才是正经事。”

孔雀歪了歪头,似乎没听懂。

但它终于收屏了。华丽的尾羽缓缓落下,恢复了正常形态。它踱了几步,看了看章临渊,又看了看周围,最后慢悠悠地走向孔雀群,仿佛刚才那两个小时的“自闭”从未发生。

饲养员松了口气:“谢谢章大师!还是您有办法!”

章临渊摆摆手,没说话。

他低头看了看工具箱,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道士当得越来越像幼儿园老师了。

晚上六点半,晚自习开始。

章临渊坐在讲台上,面前摊着一叠作文本,手里握着红笔,正在批改。教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还有偶尔翻书的哗啦声。

但安静是表面的。

底下的小动作,章临渊不用看都能感觉到。

第三排靠窗的那个男生,在偷吃辣条。辣条味很重,又油又辣,顺着空气飘过来,章临渊坐讲台上都能闻到。他抬头瞥了一眼,那男生正低头假装看书,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咀嚼得很小心,但塑料袋的窸窣声还是暴露了。

后门边上的那个女生,在抄数学作业。她把数学练习册摊在腿上,语文书立起来挡在前面,自以为隐蔽,但她抄得太投入,身体不自觉地往一边歪,从讲台这个角度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中间那组,两个学生在传纸条。纸条折成小方块,从桌子底下递过去,动作很快,但递了三次,章临渊全看见了。

他放下红笔,清了清嗓子。

教室里瞬间更安静了,连翻书声都停了。

“第三排靠窗那个,”章临渊头都不抬,继续批作文,“辣条味都飘我这儿来了。下次想吃,去走廊吃完了再进来。”

那个男生僵住了,咀嚼的动作停在那里,脸慢慢涨红。

“后门那个,”章临渊继续说,“数学作业不会做可以问,抄来的答案考试能用吗?把练习册收起来,下课来找我,我给你讲。”

“教语文的文科生,数学你会吗?”

“高考数学131,要不是第一道大题错了,能过140。”

教室鸦雀无声。

女生手忙脚乱地把练习册塞进书包,头埋得很低。

“还有中间传纸条的,”章临渊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俩学生,“写什么呢?情书?借作业?还是约下课去哪玩?要不要我帮你们念念?”

那两个学生吓得赶紧把纸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

教室里鸦雀无声。

章临渊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想起自己高中时,也干过类似的事:上课偷看小说,自习偷偷画符,在校门口用自燃符给个小太妹点烟,小太妹差点闹着要剃度和他学法术。

“行了,都专心自习。”他重新拿起红笔,“现在不努力,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批作文。

这次,教室里是真的安静了。

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虫鸣。

章临渊批完一本作文,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他看向窗外,夜幕已经降临,教学楼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里都是伏案学习的身影。

他忽然想起自己和师父那几年还有高三那年,也是这样的夜晚。

现在他离开县城了,来到了更远的地方,日子过得忙碌又疲惫,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坏。

至少,有豆腐脑吃,有孔雀看,有学生要操心,有鬼要抓。

挺充实的。

晚自习九点结束。

章临渊收拾好东西,骑着共享单车往烧烤摊赶。那是他和邹倒斗、毛子常去的地方,在学校后门的小巷子里,老板娘是个傣族大姐,手艺很好,尤其擅长烤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远远就看见摊子的霓虹灯招牌——“阿咪烧烤”,四个大字,红绿相间,在夜色里格外醒目。烟雾从烤架上升腾起来,带着孜然和辣椒的香气,飘出老远。

邹倒斗和毛子已经到了,正跟老板娘比划。

“多放辣椒!”邹倒斗指着烤架上的肉串,“跟早上豆腐脑那么辣!不辣不给钱!”

毛子在旁边补充:“还有那个烤猪皮,要烤得焦一点,脆一点,像锅巴那样!”

老板娘笑着点头,手里动作飞快,刷油、撒料、翻面,一气呵成。她身后的小桌子上已经摆了几盘烤好的东西:韭菜、金针菇、豆腐、鸡翅,还有一盘黑乎乎的东西,看不出来是啥。

章临渊停好车走过去。

“你俩可算来了!”邹倒斗把一把肉串塞进章临渊手里,“尝尝这个,烤猪皮,刚出锅的,还烫呢!”

章临渊接过,咬了一口。

猪皮烤得确实好,外皮焦脆,里面还保留了一点软糯的胶质,嚼起来“嘎吱嘎吱”响。辣椒撒得足,一口下去,辣味直冲脑门,但很快又被油脂的香气中和,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

“怎么样?”邹倒斗期待地看着他。

“可以。”章临渊点头,又咬了一口,“比东北的烤猪皮薄,但更脆。”

毛子端着盘炒米干过来,米干好吃,和肉末、豆芽、韭菜一起炒,油汪汪的,看着就香。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这米干绝了!跟咱那疙瘩的粉条似的!就是这辣椒差点意思……不够辣。”

章临渊笑了:“你俩是来滇南吃辣椒的,还是来工作的?”

“一边工作一边吃。”邹倒斗理直气壮,“不然在这地方待着多没劲。”

三人找了张小桌子坐下。桌子是折叠的,桌面油渍麻花,用纸巾擦了也还是黏糊糊的。凳子是小塑料凳,坐上去“嘎吱”响,感觉随时会塌。

但没人介意。

烧烤摊就是这样,要的就是这种烟火气。

章临渊咬了口烤猪皮,问:“你俩今天真填了一天表?”

“别提了!”邹倒斗把竹签子往桌上一摔,发出清脆的响声,“填了一整天!早上是《孔雀开屏异常记录表》,要详细描述开屏的时间、地点、持续时间、开屏角度、羽毛状态……我差点把中学的几何知识都用上了!”

毛子灌了口啤酒,接过话头:“下午更离谱,是《孔雀羽毛脱落统计表》。我们得去孔雀园捡掉落的羽毛,按颜色、长度、完整度分类,一根一根登记。我捡了一下午,腰都快断了。”

章临渊想象着那个画面:两个大男人,蹲在孔雀园里,小心翼翼地捡羽毛,像捡宝贝似的。他忍不住笑出声。

“最搞笑的是,”邹倒斗压低声音,像是说什么秘密,“我们还遇到一只孔雀,开屏开成扇形了——不是圆形,是标准的120度扇形,跟用圆规画出来似的。领导让我们现场测量角度,还要画坐标系,标注每个羽毛的位置……”

他掏出手机,翻出照片给章临渊看。

照片上,一只蓝孔雀确实开成了扇形,尾羽排列整齐,角度精确。旁边还真的放了个量角器,邹倒斗的手正在调整角度,表情严肃得像在做科研。

章临渊笑得直拍大腿:“你俩这是来当公务员,还是来当动物园饲养员啊?要不要再考个《孔雀行为学》资格证?”

“别提了,”毛子一脸生无可恋,“他们说这叫‘科学化管理’,以后所有异常现象都要数据化、标准化。我估计再过几个月,他们还得委托咱们给每只孔雀建档案,记录它们每天的心情、食欲、排便情况……”

正说着,老板娘端来一盘烤虫子。

是真的虫子——竹虫,白白胖胖的,烤得金黄酥脆,撒着辣椒面和孜然,看着……有点吓人。

邹倒斗和毛子同时往后一躲,脸上写满了拒绝。

“这、这啥玩意儿?”邹倒斗指着盘子,“虫子?活的?不是,烤过的?”

“竹虫,我们这儿的特色。”老板娘热情介绍,“高蛋白,营养好,可香了!”

毛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玩意儿我看着就起鸡皮疙瘩。”

章临渊倒是面不改色,用筷子夹起一只,仔细看了看,然后送进嘴里。

“咔嚓。”

脆响。

“嗯,”他嚼了嚼,点头,“味道不错,像炸虾皮,但更香。”

邹倒斗和毛子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一丝惊恐。

“你真吃啊?”邹倒斗问。

“这有啥?”章临渊又夹了一只,“比鬼可爱多了。至少这虫子是死的,不会半夜来找你。”

这话说得两人无言以对。

夜色渐深。

烧烤摊的客人来了又走,霓虹灯在雾气中晕开,像一幅印象派的画。远处的学校已经熄灯了,只有几盏路灯还亮着,勾勒出教学楼的轮廓。

章临渊望着那片黑暗,忽然想起明天还得早起看早读。

周一,早上七点十五,语文早读。他得提前二十分钟到,开多媒体,准备早读材料。然后是一整天的课:三节语文,晚上还有晚自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周而复始。

有疲惫,有烦躁,有无奈。

但也有豆腐脑的香辣,有孔雀开屏的惊艳,有学生偶尔的进步带来的欣慰,有烧烤摊的烟火和朋友的吐槽。

好像……也不算太糟。

章临渊喝掉最后一口饮料,把易拉罐捏扁,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他抬起头,对着空气,小声嘀咕了一句:

“今晚都给我消停点——鬼也好,孔雀也好,学生也好。让我睡个好觉,明天还得早起呢。”

夜风吹过,带走他的话音。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隐约的、不知名的虫鸣。

勐巴拉纳西的夜,还很漫长。

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豆腐脑照常红彤彤。

孔雀照常可能开屏开反。

而他,章老师兼章道士兼特事局局长,照常要打三份工。

这就是生活。

热气腾腾的、辣乎乎的、有点荒唐但绝不无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