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发疯(2/2)

“章老师,你是高一部的,清闲,可能不太清楚。”恩荣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带完这届高三,老年级主任就要退了,那个位置,多少人盯着呢。邢老师资历够,成绩也硬,本来是最有希望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知道上周月考,为什么监考表临考前突然大换血?好几个原本该监考自己班的老师都被调开了?美其名曰避嫌……哼,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章临渊没有回应,他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已是深秋,焦黄的落叶本该被勤劳的值日生及时扫净,此刻却不知为何,堆积在高三楼拐角的背风处,层层叠叠,枯槁残破,在萧瑟的秋风中微微颤抖,像极了荣誉墙上那些因为年代久远而逐渐剥落、褪色、最终被人遗忘的旧奖状。他想起上周五下班时,在地下停车场,无意中听见两个高三班主任为了争夺一个周末竞赛辅导课的课时,从争论到激烈争吵,最后几乎是以互摔车门告终。那“砰砰”的巨响,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充满了火药味和赤裸裸的利益冲突。

“多带三个班,周末多上几节辅导课,到头来,也不过是多拿几个辛苦钱,值得如此汲汲营营,甚至……付出这样的代价吗?”章临渊像是在问恩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灰色的轻纱,弥漫在空旷的操场上。按照课表,这本应是高一学生晨跑的时间,然而此刻,跑道上空无一人。取而代之的是,各个楼层的走廊里,挤满了捧着书本、大声背诵单词或古文的学生们,他们的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和一种被鞭策向前的麻木。教学楼的窗户上,贴满了各种红底白字、黄底黑字的标语——“提高一分,干掉千人!”“拼搏百天,幸福一生!”“决战高考,成就梦想!”那些方正正的字体,密密麻麻,如同符咒,在朦胧的晨光中,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狂热气息。

章临渊忽然觉得,那些贴着“必胜”标语的窗户,像极了一张张巨大而诡异的符纸,以一种扭曲的、近乎献祭的方式,将这些年轻的、本该鲜活的生命,生生封困在其中,抽取他们的精力、压榨他们的潜能,供奉给一个名为“高考”的庞然神只。而像刑新这样的老师,或许既是这场献祭的执仪者,某种程度上,也早已成为了祭品本身。

章临渊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将那杯底沉着符箓的茶水,缓缓饮尽。茶的清苦,暂时压下了喉间某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暮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吞没了教学楼的轮廓。当最后一丝天光也隐没在地平线之下,章临渊独自一人,来到了空旷无人的天台。

夜风凛冽,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零星散落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选在天台中央,脚踏七星方位,摆开了简单的法坛。一柄由一百零八枚沾染过香火气的古铜钱编织而成的铜钱剑,压着三张用朱砂精心绘就、笔走龙蛇的黄色符纸——一张镇魂,一张缚灵,一张往生。一个小小的青铜香炉里,插着几根他从刑新散落头发中取得的发丝,此刻正燃烧着,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清冷药香的烟气,袅袅升起,在夜风中却不散不乱。

当时近子时,远处老街方向传来更夫敲响的、悠远而苍凉的梆子声时,天台上方的风骤然变得猛烈而阴寒,打着旋,卷起更多落叶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显!”

章临渊并指如剑,凌空一点香炉。炉中烟气猛地一凝,随即,在香炉前方,由三张黄符构成的简易符圈中央,一团模糊的黑影开始剧烈扭曲、挣扎,最终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鬼魂,身形矮小瘦弱,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打,脚上是破旧的草鞋,一副晚清底层仆役的打扮。它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最骇人的是它的额角,有一个明显的破裂伤口,此刻还在不断渗出浓稠如墨、散发着腥臭的黑血,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虚空中便消散不见。它似乎想努力摆出凶恶的样子,龇牙咧嘴,双手成爪,但那双鬼眼里却藏不住怯懦与惊慌。它手里还紧紧攥着半片枯黄的梧桐叶,仿佛那是它最后的依仗或玩具,显得既可悲又可笑。

章临渊看着这小鬼努力“装腔作势”的模样,差点没绷住脸。他强忍笑意,忽然起了玩心,将手中的铜钱剑挽了个并不算太标准的剑花,模仿着老旧武侠电影里的腔调,剑指苍穹,故意粗着嗓子喝道:“呔!常威在此,妖孽速速现形!还不报上名来!”

这临时起意的化名和他那并不专业的架势,让他自己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没想到,那小鬼竟被他这半真半假的架势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那半片叶子都差点掉了。它“噗通”一声(虽然是虚体,却发出了类似的声音)跪倒在符圈之中,叩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道、道长饶命!道长饶命啊!小的……小的叫来福,不敢害人,不敢害人啊!”

“来福?”章临渊收敛了笑意,恢复淡然,“为何缠着那位女教师?细细道来,若有半句虚言,定叫你魂飞魄散!”

“小的不敢!小的冤枉啊!”自称来福的小鬼涕泪横流,虽然鬼魂并无实质的眼泪,“这学校原址是王老爷家的别院!王老爷在京城做官,官至从二品,可后来被贬成了七品县丞,只能告老还乡,住到这里。”它指着脚下,“那年中秋节晚上,月明星稀,王老爷正在院子里赏月,突然……突然他政敌派来的杀手,不不,是他政敌的鬼魂!带着好大的怨气来索命!府里顿时大乱,我们这些下人……也、也都被牵连,死得不明不白啊!”小鬼来福啜泣着,身体因恐惧而不断颤抖,“我们这些横死的,怨气不散,又无人超度,就一直困在这地方。上月,有施工队来维修管道,挖开了西墙根那口早就被封死的枯井井盖,阴气外泄,小的……小的才得以稍微自由活动些。”

它抬起鬼眼,偷偷瞥了章临渊一下,继续说道:“我……我瞧见那位女老师,她身上‘火’低得很,三魂不稳,七魄动摇,眉心一股黑气缠绕,像是……像是快要油尽灯枯的样子。我们这种孤魂野鬼,本能就想找个……找个‘屋子’栖身……所以我才……道长明鉴,小的只是一时糊涂,并未真的害死她啊!”

章临渊默然。他想起在刑新办公室偶然瞥见的、被她匆忙塞进抽屉的诊断书——重度焦虑伴随解离症状。教务处为了追求升学率,不顾实际地强塞给她四个毕业班的数学课,还兼任重点班班主任,各种会议、检查、评比压得她喘不过气。这沉重的代价,早已将她的身心透支到了一个极限,精神防线脆弱不堪,变成了这些阴秽之物最理想的宿主。人心的贪念与制度的倾轧,有时比鬼魅更善于制造囚笼。

他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的那点戏谑早已消失无踪。他抽出一张往生符,指尖一搓,符纸无火自燃,散发出宁静祥和的金光,笼罩住小鬼来福。

“尘归尘,土归土,执念已释,前往往生吧。”章临渊声音平和,“记住,若再存心找替身,害人性命,怨念叠加,届时业力反噬,当心由鬼化聻(jiàn),永堕虚无,再无轮回之机。”

小鬼来福在金光中,身形逐渐变得透明,它停止了哭泣,脸上露出一丝解脱的神情,最后对着章临渊叩拜一下,便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夜风中。

第二天清晨,尖锐刺耳的晨会铃声,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校园上空尚未散尽的阴云。

然而,预想中学生们有序集合的场景并未出现。教学楼中再次爆发出巨大的骚动,而这一次,源头赫然是校长办公室!

当章临渊和众多师生闻声赶到时,看到了比昨天刑新持刀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平素里总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将“从严治校”、“规矩方圆”挂在嘴边、刻进骨子里的政教主任国武,此刻竟状若疯虎!他双眼眼球可怕地暴突出来,布满了疯狂的血丝,如同两条濒死的金鱼。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用来裁剪纸张的美工刀,那锋利的刀片已经弹出,此刻正死死地抵在肥胖的校长那不停颤抖的脖颈大动脉上!

“说好的!说好让我进领导班子的!白纸黑字!你当初怎么承诺我的?!现在呢?把我一脚踢开?!姓王的调走了,你就过河拆桥是不是?!是不是!”国武主任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和无尽的绝望,口水星子喷了校长一脸。

而在章临渊的眼中,看到的景象更为骇人——国武主任的后颈衣领下,赫然趴着两只体型更小、但怨气丝毫不弱、彼此脐带般黑色气丝紧紧纠缠在一起、甚至打了个死结的婴灵!它们如同寄生在他生命本源上的毒瘤,不断地汲取着他的精气神,并将无尽的怨怼、偏执和疯狂反馈给他。

“他的靠山,就是原来教育局那位王科长,上个月全被调去分管新成立的分校了,明升暗降。”一个带着油墨和廉价香水混合气味的身影蹭到章临渊身边,是历史老师黎梓洋,他惯会打听这些消息,此刻正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语气快速说道,“从实权在握的政教处一把手,直接跌落到教研室坐冷板凳,挂个虚名打杂……可不就得疯么……”

章临渊静静地站在骚动的人群边缘,看着状若疯魔的国武,看着面如土色、冷汗直流的校长,看着周围或惊恐、或茫然、或竟带着一丝隐秘快意的师生们。

初升的朝阳,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将金红色的光芒洒满校园,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无形却沉重如山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