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凤栖村塾(2/2)
那是塾舍的看门人兼杂役王老五。
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布短褂,脸上带着惯有的、近乎木讷的恭敬。
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似乎正准备进来擦拭,见夫子正在教学,便不敢打扰,只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瞥见那方端砚时,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默默地退到了门外廊下,拿起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本就干净的地面。
张子麟无意中瞥见了王老五,那一闪而逝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
王老五在村中是出了名的老实人,甚至有些懦弱,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管洒扫庭除,看护门户,对塾中任何人都是一副恭顺姿态。
但方才那一眼,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那里面似乎掺杂了些什么……
是羡慕?
是渴望?
还是别的什么?
张子麟一时也难以分辨。
恰在此时,塾舍外的土路上,一个穿着邋遢短褐、头发蓬乱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走过,是村中有名的二流子赵四。
他嘴里叼着根草茎,双手插在袖筒里,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往塾舍里瞟,正好与廊下的王老五对了一下眼神。
赵四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冲王老五挤了挤眼。
王老五却像是被火烫了一般,迅速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扫起地来,仿佛要将那无形的视线一并扫走。
赵四也不停留,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继续晃荡着,往村西头去了。
这短暂的一幕,如同平静湖面上,投下的一颗小石子,漾起一圈微澜,随即又复归于平静。
大多数学童的注意力,都在那方光彩夺目的“荷韵砚”上,并未留意到这窗外的插曲。
但张子麟注意到了。
他看看门外神色有些不自然的王老五,又望望赵四远去的背影,再回想王老五刚才看砚台那异样的眼神,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
王老五家境贫寒,是村中孤寡,平日靠着看守塾舍和打些短工过活,据说还欠着些赌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赵四则是游手好闲,专爱惹是生非,这两人怎会有所交集?而且刚才那眼神交汇,分明不像是陌生人。
“子麟,”李夫子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你素来心细,且说说,观此砚有何感想?”
张子麟收敛心神,略一沉吟,恭敬答道:“回夫子,学生观此砚,石质温润,雕工古拙,确是佳品。然学生以为,砚之真味,不在其名贵,而在其与人的交融。砚堂微凹,是岁月与学问的沉淀;边角磨损,是勤勉不辍的见证。便如人之品德,需经时光打磨,方见真章。此砚可贵,更在于它承载了夫子的心血与精神。”
李夫子闻言,眼中闪过激赏之色,抚须颔首:“善!子麟之言,深得格物之趣,亦明心性之要。尔等当共勉之。”
众学童似懂非懂,但也知张子麟的回答,得了夫子夸赞,纷纷投来钦佩的目光。
晨读结束的钟声敲响,悠扬回荡在凤栖村上空。学童们向夫子行礼后,嬉笑着鱼贯而出。
周文斌一把搂住张子麟的脖子,嚷着要他一起去溪边摸鱼。
张子麟笑着推辞,只说家中还有杂活。
他最后一个走出塾舍,目光再次扫过讲案上,已被李夫子郑重收回木匣的“荷韵砚”,又看了看正在门口,躬身送别学童、一脸谦卑的王老五。
春日暖阳正好,将村塾的青瓦粉墙,映照得一片明媚安宁。
远处的田畴里,农人已经开始忙碌,近处的柳树上,新燕啁啾。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和,那么井然有序。
但张子麟心中那丝微妙的异样感,却如同投入静水的小石子,留下的涟漪久久未曾散去。那方过于珍贵的古砚,王老五那反常的一瞥,他与赵四之间那无声的交流……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细节,像散落的珠子,隐隐约约在他脑海中漂浮,却暂时还串不成一条清晰的线。
他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这凤栖村,这村塾,十数年来不都是这般平静度日的么?
他抬步向家的方向走去,将那份隐约的不安暂时压在了心底。
只是他未曾料到,这看似寻常的一天,揭开的将是一连串光怪陆离、震动乡里的序幕。
当明日朝阳升起,这方宁静的村塾,将再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