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凤栖村塾(1/2)

大明成化年间,山东青州府和济南府交界地方,地处沂山脚下,齐东县,凤栖村。

晨曦初露,薄雾如纱,轻轻笼罩着凤栖村。

村东头的私塾里,早已传出了朗朗读书声。

十二岁的张子麟,端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沉静地落在摊开的《论语》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耳朵却捕捉着学堂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前排周文斌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邻桌学子翻动书页时带起的微风,还有窗外枝头麻雀清脆的鸣叫。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李夫子手持戒尺,缓步走在学子之间,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严。

张子麟的目光却悄悄偏离了书本,落在了同学们案头的砚台上,仔细观察着它们的不同,和昨日有什么变化。

“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李夫子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尤其是这经开篇,字字珠玑,尔等要用心体味。”

塾师李夫子端坐于讲台之上,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虽洗得有些旧了,却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

他微闭着眼,随着学童们的诵读声,轻轻晃动着脑袋,手指在空气中虚点着节拍。

台下,十几个年纪不一的蒙童,在摇头晃脑,声音或清脆或沙哑,汇成一片。在这些稚嫩的面孔中,靠窗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衣着与村童无异,是寻常的粗布短衫,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远超同龄人的沉静与灵秀。

他便是张子麟。

与其他孩子,或是专注、或是走神、或是偷偷做小动作不同,张子麟的目光,看似落在书卷上,实则眼角的余光,正不经意地扫过同窗们案头的文具。

坐在他前排的周文斌,是村里周木匠家的儿子,性子活泼好动,他那方砚台最为崭新,是他父亲去年赶集时特意买来的;边角还留着原木的纹路,墨池边沿有一道新鲜的磕痕,想必是昨日下河摸鱼前,慌慌张张收拾书囊时撞的。

靠墙的王家小子,用的是一方缺了角的“端砚”,据说是他祖父用过的;斜对面的赵小胖,家里开着村中唯一的杂货铺,用的是一方廉价的罗纹石砚,砚堂却被磨得过分凹陷,显是平日用力过猛,且疏于保养,上面还沾着些许糕点碎屑。

最里侧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小姑娘,用的是她祖父传下来的一方老歙砚,虽然残破了一角,用麻绳小心地捆扎着,但石质细腻,呵气成润,显然被主人极为爱惜,每次用完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而他自己案上这方,则是河滩上捡来的青石,请村头的老石匠,粗略打磨而成,朴拙无华,却磨墨细腻,一如他此刻的心境,生在耕读之家,本就清贫,却能安稳在私塾土的壤里,默默汲取着养分。

张子麟的嘴角,微微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在他眼中,这些朝夕相处的同窗,其性情、家境乃至当日的心境,似乎都透过他们案头,那方小小的砚台,无声地展露出来。

这并非刻意窥探,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天赋——观察,并从中推导出隐藏在表象下的真实。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诵读声暂歇,李夫子缓缓睁开眼,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

“今日,我们讲‘格物致知’。”李夫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学童耳中,“世间万物,莫不有理。格,至也,穷至事物之理也。譬如一案、一椅、一砚、一墨,其形制、其材质、其用途,皆有道理存焉。读书人当有格物之心,方能致知,方能诚意正心。”

他顿了顿,见学童们大多似懂非懂,便从讲案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紫檀木匣。

木匣古旧,色泽沉黯,却更显庄重。

学童们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连一向好动的周文斌,也伸长了脖子。

李夫子打开木匣,取出内里以软绸包裹的一方砚台。

当那方砚台完全展露在晨光中时,整个塾舍内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叹。

那是一方端溪老坑出的上品端砚。砚形古朴,作随形,宛如一片舒展的荷叶。

石质温润如玉,抚之如小儿肌肤,其上天然的鱼脑冻纹路,如同水中晕开的墨迹,又似云雾缭绕。

砚边浅刻着几茎兰草,刀法简洁流畅,意趣高雅。

砚堂处已然微凹,泛着使用多年后,特有的幽深光泽。

“此乃‘荷韵砚’,”李夫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视,“是为师早年游学时,一位长者所赠。此砚发墨如油,贮墨不腐,呵之即润,扣之金声。尔等今日,可近前一观,感受何谓‘品’,何谓‘格物’。”

学童们按捺不住好奇,纷纷离座而出,围拢上前去。

周文斌挤在最前面,啧啧称奇;赵小胖瞪大了眼,似乎在想这方砚能换多少斤桂花糕;那用老歙砚的小姑娘,眼中则满是艳羡与敬畏。

张子麟也随众人走上前,但他看的并非砚台的华美,而是细节。

他注意到砚额处,有一道极细微的冰纹,如同发丝,若非在光线下特定角度,绝难发现。

砚底的三足,有一足似乎曾有过极其轻微的磕碰,底部与案面接触处,留下了几乎看不见的一丝磨损痕迹。

他甚至能想象出,李夫子在无数个深夜,就着昏黄的油灯,在此砚上磨墨着述,衣袖轻轻拂过砚边的情景。

“真乃宝砚也!”周文斌忍不住赞叹。

李夫子含笑点头:“器物虽好,亦需善用其心。若无向学之心,纵有龙尾宝砚,亦与顽石无异。”

就在学童们沉浸在这方古砚,带来的震撼与遐想中时,塾舍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边,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探了探,又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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