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淮南帮的覆灭(1)(2/2)

林致远错了。

错在用了私刑,错在僭越了律法,错在让自己也变成了怪物。

但……

他指向的黑暗,是真实存在的。

淮南帮,不仅仅是几个横行乡里的恶霸。

从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看,它是一张网,一张深深嵌入漕运、盐铁、土地乃至地方行政的网。

网上的每一个结,可能都连着利益,沾着血。而林致远全家七十三条人命,不过是这张网上一个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点,一个被官样文章轻轻覆盖、被时间尘埃试图掩埋的血点。

司法未曾给他公道,或许不是疏忽,而是因为这张网本身,就是“司法”的一部分,至少是它某些环节的一部分。

张子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与愤怒。

这种愤怒,不同于面对具体罪犯时的义愤。

它更庞大,更粘稠,更无处着力。

它是对着一种“状态”,一种“体系”,一种默许罪恶滋生蔓延的“土壤”的愤怒。

他此前破案,无论多么曲折诡异,终究是在“律法”的框架内,寻找漏洞,擒拿真凶,维护这个框架的尊严。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匠人,精心修复着一件出现了裂痕的瓷器。

但现在,林致远的血书密码,像一把重锤,将他眼前的瓷器彻底敲碎,让他看到,这瓷器从烧制之初,泥胚里就掺进了污秽;在绘彩上釉时,就用的是血调和的金粉。

修修补补,有何意义?

“若律法不能为民做主,民该如何自处?”

林致远的质问,此刻有了更残酷的注脚。

当律法本身的部分环节已与罪恶媾和,百姓的冤屈,岂止是“无处可诉”?

简直是“诉之即罪”!

鸡鸣声更清晰了些,窗纸透出灰绿的微光。

烛火燃到了尽头,挣扎着跳动几下,终于“噗”地一声熄灭了。

一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渐亮的晨光中很快消散。

房间里并未陷入黑暗,而是被一种清冷的、朦胧的晨光所笼罩。

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包括摊在桌上的密码血书,也包括一夜未眠、面色苍白的张子麟。

他静静坐着,看着那缕青烟彻底消失。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将那些写满密码的纸笺,按照原来的折痕,一丝不苟地重新叠好。

他没有将它们放回《洗冤录》的书脊夹缝,那里已不安全。

他取过一个自己常用的、存放紧要私人文书的黄杨木小匣,将这些纸笺小心地置于匣底。

合上盖子,落锁。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晨光中格外清晰。

这声音,像是一个终结,也像是一个开始。

张子麟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深秋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带着草木霜凋的气息,冲散了室内的窒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却也让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东方天际,朝霞正在凝聚,由暗红转为金红,将云层的边缘镶上亮色。

但金陵城的大部分街巷,仍沉睡在灰蓝色的阴影里,屋宇连绵,檐角沉默,像一个巨大的、尚未醒来的谜题。

他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屋顶,望向记忆中林家故址的大致方向。

那里如今或许已是他人宅邸,或许荒草丛生,但七十三个亡魂的泣血呐喊,却被一个幸存者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带到了他的面前。

林致远将密码留给他,是算计?是托付?还是绝望中最后一丝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希冀?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血书背后,不仅仅是林家一门的冤屈,更是这张庞大黑网下,无数个“林家”正在或即将发生的悲剧。林致远化身“画皮书生”,是这系统催生出的、最极端也最可悲的“恶果”。

铲除一个林致远,只是摘掉了一个恶果。

若不掘出那腐烂的根系,不撕破那包庇纵容的罗网,未来还会有更多扭曲的果实结出来。

他,张子麟,大理寺寺副,朝廷命官。

他熟读律例,精通刑名,信奉程序,尊重证据。

他曾以为,守住这些,便是守住公道。

但现在,他明白了。

有时候,仅仅“按律办事”,恰恰是对罪恶的纵容。

因为那“律”所运转的机器,某些齿轮可能早已锈蚀、错位,甚至被暗中替换成了噬人的刀片。

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精巧的“修复匠”,一个熟练的“破案者”。

他必须尝试,去做一个“破局者”。

哪怕前路迷雾重重,荆棘密布,甚至可能触及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深水与禁忌。

他转过身,回到案前。

晨光熹微,映亮了他眼中布满了血丝,却也点燃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而坚定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

没有对天立誓,没有慷慨陈词。

只是对着那已锁好的黄杨木匣,对着匣中那些沉默的、血泪凝成的符号,也是对着窗外那座即将苏醒、却依旧被阴影笼罩的金陵城,深深地、无声地,揖了一礼。

这一揖,是告别。

告别那个只专注于破解谜题、擒拿真凶的刑官张子麟。

这一揖,也是承诺。

一个无需宣之于口,却将用未来一切行动去践行的承诺:林家七十三口的公道,他来找。

那张吞噬了林家、也正在吞噬更多人的黑网,他来破。

纵使烈火焚身,纵使千夫所指,此心不移,此志不渝。

晨光终于完全照亮了签押房。

张子麟吹熄了残留的灯盏,整理好官袍的褶皱,抚平衣袖上因一夜伏案而留下的细微褶皱。

他的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甚至比往日更加看不出情绪。

他推开房门,走入渐亮的庭院。

新的一天开始了。

大理寺的胥吏已经开始走动,洒扫庭除,准备衙参。一切仿佛与往日并无不同。

只有张子麟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他迈步向前走去,脚步沉稳,踏碎了石板路上薄薄的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