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淮南帮的覆灭(1)(1/2)

子时的更鼓刚敲过第三遍。

大理寺后衙的签押房里,只余张子麟一人。

烛火在琉璃罩里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满墙的卷宗架上,拉得很长,扭曲着,像是另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白日里那些程式化的对话、公文往来、同僚间表面的关切,此刻都褪去了。

寂静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他。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本蓝布封皮的《洗冤录》。

这不是他自己的那一本。

是他的,林致远的。

白日里收拾林致远值房时,这书就摆在案头最显眼处,旁边是半盏早已冷透的茶,砚台里的墨迹已干涸龟裂,一如它们主人此刻的境遇。

张子麟屏退了旁人,亲自收拾。

他拿起这本书时,手指竟有些抖。书页边缘已磨得起了毛,里面密密麻麻是林致远清隽细密的批注,蝇头小楷,一丝不苟。

有关验尸要点的,有关律例比附的,有关疑难案件推勘之法的……字里行间,是一个刑名老吏全部的心血与经验,也是一个一心复仇者刻意锤炼的、用来寻找破绽的利刃。

张子麟一页页翻着,看得极慢。

翻到中段某一页,关于“火烧尸”的检验细则处,他的手顿住了。

书页的夹缝里,露出一点极不显眼的、不同于书页本色的纸边。

若不细看,只当是日久沾染的污渍。

张子麟用指甲小心地挑开那粘连之处,不是一页,是数页折叠得极薄、压得极紧的纸笺,被巧妙地嵌在了书脊的黏合缝隙里。

纸是上好的“镜面笺”,薄如蝉翼,却坚韧。

展开来,每张不过巴掌大小,上面写满了字。

不是寻常文字。

是密密匝匝、排列怪异的符号。

有些像道家的符箓,有些像戏文里的工尺谱,还有些则全然是自创的、扭曲的图形。

它们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整齐,一行行排列着,透着一股冰冷的、非人的秩序感。

字迹是林致远的,张子麟认得那笔锋转折间特有的力道,但内容却如同天书。

这不是批注。

张子麟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烛火“噼啪”爆开一个灯花,光影晃动,那些纸上的符号仿佛也跟着活了过来,扭曲盘绕,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将纸笺完全摊平在《洗冤录》的书页上,就着昏黄的烛光,仔细端详。

符号之间,偶尔夹杂着一两个正常的汉字,像是坐标的锚点。

“丙戌年腊月初七”、“白水渡”、“七十三”、“漕”、“盐”、“铁”……这些零星的字眼,像黑暗中突兀的礁石,提示着这片符号海洋下隐藏的航道。

张子麟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数字上“七十三”。

林家惨案,卷宗记载的遇难人数是“七十二口”。

民间传闻,亦是“林家七十二口灭门”。

林致远自己那夜在档案库里,说的也是“七十三条人命”,那多出来的一条,是他自己吗?还是……

他的指尖抚过那个“七十三”,纸张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

他闭上眼,林致远最后那张泪流满面、混合着绝望与解脱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大人……您可知,眼睁睁看着家园焚毁,至亲化作焦炭,是何种滋味?”

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了,带着血沫般的嘶哑。

张子麟猛地睁开眼,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能再想下去,一想,那日档案库里枷锁扣合的“咔嚓”轻响,就会变成惊雷,在他颅腔内反复炸开。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这些符号上。

这不是随意涂抹。符号的排列有规律,重复出现的图形有好几种。

这应当是一种密码,一种林致远为自己、或许也曾幻想过为未来的“继承者”留下的、记录真相的密码。

他将最深的秘密,藏在了这本代表“公正”与“洗冤”的典籍之中,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讽刺,又或者,是一种泣血的期待?

张子麟想起林致远平日的一些习惯。他喝茶,总要先将茶杯在掌心转三圈。

他核对卷宗页码,喜欢用指甲在数字上轻轻叩击,节奏固定。

他整理文书时,总是按“天、地、玄、黄”的千字文顺序来排列文件夹……

这些琐碎的细节,当时只觉是个人癖好,此刻却如散落的珍珠,被“密码”这根线隐隐串起。

他尝试着,将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形似“回”字的符号,暂且假定为“人”或“口”。

将那个旁边总跟着干支纪年的、像秤钩的符号,假定为“事发”或“命案”。

再将那几个与“漕”、“盐”、“铁”等字眼相邻的复杂符号,与淮南帮可能涉及的领域对应……这不是一时半刻能破解的。

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将自己完全代入林致远那被仇恨与绝望浸透的思维之中。

但他必须开始。

他取过一张干净的宣纸,提起笔,蘸了墨,开始尝试抄录、归类、推演。

烛火将他的侧影钉在墙上,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笔尖在纸面游走的沙沙声,和偶尔停顿下来、凝视符号时沉重的呼吸声。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的夜色由浓转淡,远处隐约传来了鸡鸣。

张子麟浑然未觉。

他的眼中只有那些符号,那些零散的字眼,还有随着推演逐渐在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幅幅令人窒息的画面:“丙戌年腊月初七,白水渡,七十三……后面跟着的是一个形似火焰、又似扭动人体的符号,再后面,是三个并排的、更复杂的符号。”

这很可能就是林家惨案最原始的记录。

地点、时间、人数、手段(火?)……那三个并排的符号,或许代表着三名主要执行者?或者,是三个关键的、默许或参与此事的势力标识?

另一处,“漕”字前后,围绕着数个月份符号和一系列类似船只、波浪的图形,中间穿插着一些像是数字的标记。

这或许是在记录淮南帮控制漕运线路、收取“常例”、排除异己的罪行与时间表。

还有一处,一个类似官帽的符号,与“盐”、“铁”字符以箭头相连,箭头另一端指向一个形似仓库、内里画满圆点的图形。这暗示着什么?

官商勾结,私盐私铁入库?

那些圆点是数量吗?

越是推演,张子麟的手越冷,心却越沉。

这不是零散的仇杀记录。这是一份系统性的、长期追踪的调查档案。

林致远不仅记下了仇人的名字和罪行,他还在试图厘清这个罪恶网络的结构、运作方式、利益链条!他用这种只有自己能懂的方式,冷静地、残忍地解剖着吞噬了他家族的怪兽,并记下了每一处可能致命的弱点。

这份冷静背后,是烧灼了十余年的地狱之火。

“既然这煌煌大明律给不了我林家公道,我便自己来取!”

林致远的声音再次轰然响起,这次不再有凄厉,反而带着一种完成杰作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张子麟停下了笔。他面前的宣纸上,已写满了假设、连线、注释。

虽然完整的密码体系远未破解,但冰山的一角已经露出,那水下部分的巨大与狰狞,足以让任何有良知的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缓缓靠向椅背,脊梁骨抵着冰冷的硬木,带来一丝刺痛,让他不至于被脑海中翻腾的黑暗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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