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情法两难(2/2)

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与罪孽行走在阳光下,或许比置身于彻底的黑暗,更加痛苦。

张子麟走到案几前,动作缓慢而沉重。

他从一旁取过一副早已备好,却从未想过会用在林致远身上的乌木枷锁。

那枷锁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致远,”张子麟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听陈寺丞说,你下月就升主簿?了,到时你就是我的上官,也是你在大理寺的政绩,以后有着无比美好的前程。”

说到这里,稍微一停,接着说道:“林家之冤,天地可鉴,我张子麟在此立誓,只要我还在大理寺一日,必倾尽全力,追查当年旧案,将‘淮南帮’及其背后庇护之人,连根拔起,还你林家,还所有被其残害之人,一个真正的公道!”

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承诺,也是对林致远,那份扭曲“正义”的回应,他用合法的途径,完成他未竟的目标。

林致远猛地睁开眼,看向张子麟,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不信,最终化为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与释然。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着张子麟,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张子麟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如同千斤重锤:“然,国之律法,不容私刑。你之所为,虽是事出有因,情有可悯,但……法理难容。”

他拿起那副沉重的枷锁,一步步走向林致远。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上。

他想起与林致远一同挑灯夜读卷宗的时光,想起他为自己泡的那一盏盏清茶,想起他总能适时提出关键建议时那睿智的眼神……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淹没。

但他不能停。

他走到林致远面前,看着这个曾经最得力的助手,最可能成为知己的同僚。

林致远没有反抗,甚至微微抬起了双手,配合着他的动作。

“咔嚓。”

一声轻响,乌木枷锁合拢,牢牢地套在了林致远的脖颈与手腕上。

那冰冷坚硬的触感,隔绝了过往所有的温情与信任。

在枷锁戴上的那一刻,林致远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站稳了。他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却努力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却又无比复杂的笑容:“多谢……大人。”

这一声“多谢”,含义万千。

谢他明察秋毫,没有让真相埋没?

谢他承诺继续追查林家旧案?还是谢他……亲手结束了这漫长而痛苦的复仇之旅,给了他一个最终的结局?

张子麟不知道。

他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酸涩难当。

他别过头,不忍再看林致远那戴着枷锁的样子,沉声对着门外候命的、他最为信任的几名心腹衙役道:“来人!”

衙役应声而入,看到眼前景象,无不骇然失色,但无人敢多问。

“将……疑犯林致远,押入重囚牢,严加看管!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张子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命令却清晰无比。

“是!”

衙役上前,小心翼翼地架起林致远。

林致远没有再看张子麟,他低着头,顺从地跟着衙役向外走去。

沉重的枷锁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单调而刺耳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档案库廊道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档案库内,只剩下张子麟一人。

他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书架,才勉强站稳。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一刻被抽空了。

他看着自己刚刚为林致远戴上枷锁的双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乌木冰冷的触感和……一种难以洗刷的沉重。

案件了结了。

“画皮书生”伏法了。

金陵城的恐慌将会平息,朝廷的嘉奖或许不日将至。

但张子麟的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与喜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与沉重。

林致远最后那句泣血般的质问“若律法不能为民做主,民该如何自处?”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深刻地认识到,一个不公的司法体系,一个让受害者求助无门的制度,本身就在不断地催生着新的、更可怕的罪恶。

林致远既是罪犯,也是这个不完善体系所造就的悲剧产物。

他除掉了“画皮书生”,却除不掉孕育“画皮书生”的土壤。

这份认知,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带来了比任何案件都更沉重的阴影与反思。

未来的刑官之路,他该如何前行?

是仅仅恪守律条,还是要去试图改变那律条之下,更庞大、更顽固的东西?

他站在无尽的卷宗之中,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沉重。

窗外的天色,依旧一片漆黑,黎明,似乎还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