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收获前夜(2/2)

她从未想过,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会将她从北平的书香门第,一路拨弄到这遥远的、苦寒的北大荒,更未曾料到,自己的全部信念、挣扎与未来,竟会与这些深埋于冻土之下、其貌不扬的块茎如此紧密地、戏剧性地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阵更猛烈的夜风毫无预兆地掠过空旷的原野,卷起田边枯草的碎屑和沙尘,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旷野孤独的呜咽。

风钻入她并未系紧的领口,带来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细微的冷颤。

这寒意并非源于恐惧,明日无论如何,她都已倾尽全力,无愧于心,而更像是一种在漫长跋涉、耗尽所有心力后,终于抵达终点线前,面对即将揭晓的终极审判时,那种混合着虚脱、空茫以及一丝听天由命的疲惫。

就在这片恍惚与寒意交织的间隙,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几乎完全融入风声与夜色的脚步声。那脚步踩在冻土上的节奏,落脚的分寸,甚至呼吸间带出的、几不可闻的微弱气息,都早已成为一种比视觉更可靠的辨识印记。

她没有回头。不需要。

陈野在她身侧约一步远的地方站定,高大的身影自然而然地调整了角度,恰好为她挡住了大部分从旷野方向卷来的寒风。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只是如同田边一株早已在此生根百年的沉默白杨,将自己的存在化为一道无声的、却坚实无比的剪影,与她一同凝望着眼前这片被夜色温柔包裹、又仿佛重若千钧的土地。他没有提供任何言语的安慰或鼓励,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安定力量,像一块沉稳的磁石,悄然驱散了那片刻间包裹住她的恍惚感,也将那脊背上的寒意隔绝在外。

两人就这样,一站一蹲,在深秋寒夜的星空下,共享着这份收获前夜特有的、几乎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寂静。这寂静里,压缩着过往所有的艰辛,悬浮着明日一切的可能,也流淌着此刻无言的懂得与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腿脚因久蹲而传来的麻痹感让苏晚轻轻吸了一口气。

她缓缓抽回插入土壤的手,指尖还沾着微凉湿润的黑土。她拍了拍手,试图站起身。血液一时未能顺畅流通,眼前微微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轻晃了一下。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只温暖、宽厚、布满硬茧却异常稳定的大手,及时而准确地握住了她的肘部,提供了瞬间的、强有力的支撑。那力道恰到好处,扶稳她便立刻松开,快得仿佛只是夜风拂过衣袖带来的一个错觉,自然得没有任何一丝逾越或令人尴尬的停留。

“都准备好了。”他低沉的声音在近旁的夜色中响起,略微沙哑,却像岩石般沉稳笃定。

简单的四个字,涵盖了一切。磨亮的铁锹、校验过的台秤、详尽的表格、划分好的晾晒区、动员好的人员,以及,他那份早已融入日常行动、无需再次言明的、磐石般的支持。

“我知道。”苏晚轻声回应,借着他那一扶之力彻底站稳。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鏖战前夜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将纷繁思绪沉淀后、将所有可控之事做到极致后,生出的近乎坦然的平静。

有他在身边,无论是明处的守护还是暗处的支撑,她似乎总能更快地找回那份根植于内心的、不被外界风雨动摇的笃定。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在星空下沉睡的、承载了太多的试验田,仿佛要将它此刻宁静的模样刻入心底。

然后,她转过身,面朝着来路,面朝着灯火已然寥落的宿舍区。

“回去吧。”她说,语气是陈述,而非商量。

“嗯。”他应道,一个单音节,却承载了全部的应允与跟随。

他稍稍侧身,让出半步空间,示意她走在前面。自己则落后她半个身位,像一个融入夜色的、最忠诚的守护者,踏着清冷如水的月辉与星光,保持着那令人心安的、既不离得太近又不至于疏远的距离,一同离开了这片凝聚了无数晨昏、汗水、期盼与压力的土地。

收获前夜,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有人在兴奋与忐忑中辗转反侧,脑海中预演着明日的种种可能;有人在暗影里反复咀嚼着嫉恨,磨砺着诅咒的毒牙,等待着一场期待的“失败”;而他们,在这无言的相伴与共同的凝望中,将所有的纷扰、压力、回忆与期许,都沉淀为迎接黎明第一缕曙光的最深沉的宁静。

这宁静,是风暴眼中心的平静,是箭在弦上未发时的凝滞,是大地在惊雷炸响前最虔诚的屏息。

星辉无声洒落,遍野万籁俱寂。唯有那厚重温暖的黑土之下,无数颗完成了生命轮回的块茎,正以它们沉默的、饱满的姿态,孕育着破晓时分即将破土而出、震颤这片土地的惊雷。

那惊雷,将是汗水的回响,是知识的重量,是梦想照进现实时,最铿锵有力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