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暗处的目光(2/2)

然而,在所有投向七连、投向试验田的复杂目光中,有一道最为阴冷、最为粘稠,也最为持久。它来自一个几乎快要被主流遗忘的角落。

白玲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在七连那个位置偏僻、环境艰苦、终日与飞扬的尘土、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无形的压抑为伍的改造点上,任何来自“外面”、尤其是来自总场或营部的“好消息”,都像锋利的玻璃碴,既能划破沉闷的日常,也能深深刺伤敏感脆弱的神经。

当关于营部将组织观摩、马场长力挺苏晚的消息,通过某个来拉粪肥的农工含糊的只言片语传过来时,白玲正弯着腰,在深秋冰冷的泥水里,费力地清理一段淤塞的排水沟。冰冷的泥浆没过她的脚踝,粗糙的铁锹把磨得她掌心旧伤未愈又添新痛。

那消息像一根烧得通红、淬了毒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了她早已麻木却依然敏感的心脏深处。

她猛地直起僵硬酸痛的腰,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杵在泥地里,拄着锹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汗水混合着泥点,从她枯黄憔悴的脸颊滑落,但她浑然不觉。那双曾经明亮张扬、如今却布满红丝和阴郁的眼睛,死死地望向总场的大致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十几里地的距离和重重房舍,直接钉在那个她恨之入骨的身影上。

凭什么?!

这三个字如同沸腾的毒液,在她胸腔里翻滚、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凭什么她苏晚就能安然无恙地待在生产连队,站在明亮的阳光下,接受众人或好奇或敬佩的注目,享受领导的器重和资源的倾斜?

凭什么自己当初不过是想积极表现、争取进步,却落得个身败名裂、发配到这鬼地方来啃泥巴、干最脏最累的活、前途尽毁、日夜煎熬的下场?!

那些什么“杂交”、“育种”、“科学管理”……在她白玲看来,统统都是苏晚用来蛊惑人心、掩饰其身上“黑五类”烙印、往上攀爬的精致伪装和障眼法!马场长是被她那些小恩小惠和故作高深的姿态蒙蔽了!那些围观的人,是被她所谓“成果”的假象欺骗了!

强烈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嫉恨与不甘,如同最顽固、最恶毒的藤蔓,死死缠绕住她千疮百孔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窒息。她需要一场失败,一场公开的、彻底的、狼狈不堪的失败,来狠狠撕破苏晚身上那层看似光鲜的“科技外衣”,来证明自己当初的“举报”是出于“革命警惕性”,是正确的!

来向所有人,尤其是向那些决定她命运的人宣告:看看吧!她苏晚就是个故弄玄虚的骗子!我白玲没有错!错的是你们这些被她蒙蔽的瞎子!

这股怨毒的力量驱使着她。

她开始利用一切极其有限的机会,在劳作间隙、在打饭排队时,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捕捉任何与“七连试验田”、“土豆收获”相关的零碎信息。

她的眼神在无人注意时,总是阴郁地飘向七连所在的方向,里面闪烁着冰冷而执拗的光。

夜深人静,躺在冰冷坚硬的通铺上,听着周围粗重的鼾声,她甚至在心底,用最恶毒的语言,一遍遍祈祷:来一场铺天盖地的早霜吧!来一场连绵不绝的暴雨吧!让那片承载着苏晚全部希望的田地彻底烂掉!让她在所有人面前,摔得粉身碎骨!

这些来自不同方向、怀揣着不同心思,善意的期许、功利的审视、保守的质疑、毁灭的恶意的“暗处的目光”,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压力之网,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即将迎来最终审判的试验田上空,也笼罩在苏晚和她的团队周围。

苏晚并非对此毫无察觉。当她走在连队之间的土路上,会遇到其他连队的人投来更加直接、毫不掩饰的好奇打探目光;当她偶尔去营部办事或领取物资时,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某些办公室门后或走廊尽头,投来的那种意味深长的、带着评估意味的注视。

这些目光,像细小的芒刺,偶尔会带来一丝不适。但她大多数时候,选择将其视若无物,如同拂去肩头微不足道的尘埃。她的全部心神,都如同精确的指南针,牢牢指向即将到来的收获本身。她深知,在这个关键时刻,任何言语的辩解、情绪的不安或外在的纷扰,都是无益的消耗与干扰。

唯一能够回应所有这些或明或暗、或暖或冷目光的,只有那片沉默不语的黑土地之下,那些正在完成最后成熟、静静等待破土而出的、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果实。真相的重量,将压过一切猜度与喧嚣。

暗流已然在深处汹涌搅动,各方势力与情绪蓄势待发。只待那个阳光普照或阴云密布的收获之日降临,铁锹扬起,泥土翻开,所有的悬念、期待、质疑与诅咒,都将随着那些沾着新鲜湿土的块茎重见天日,而迎来最终的、无可争议的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