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死人不挑寿衣挑针脚(2/2)
吴秀英缓缓抬头,眼中泪光未干,却已有了光。
她站起身,一瘸一拐走进屋,取出一匹素麻布。
布未染色,粗糙如纸,是村里最穷人家裹尸用的。
可她将它平铺在井台,用四块青石压住四角。
然后,她取下陈小栓口中的炭笔,轻轻落针。
第一针,绣的是赵老拐蹲在田埂上,裤脚卷到膝盖,手里捏着一根柳枝,教小孙子打弹弓。
针脚细密,却不再追求工整。
歪一点,也没关系。
她边绣边低声说:“老拐啊,你教的弹弓,我记着呢。”
马秀莲忽然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绺白发,干枯泛黄,却用红绳细细绑着。
“这是我婆子临终前攥在手里的。”她声音发抖,“她说……她到死都没敢去坟前,怕撞见‘活尸’。可她每晚都梦见你坐着,等她。”
她将白发编入绣线,吴秀英落针时,布面忽然渗出温热液体,一滴,两滴,像泪,却无味无色。
当绣到弹弓飞石击中麻雀那一刻,井口“咚”地一声,浮出半块陶片,边缘烧得焦黑,正是赵老拐当年亲手做的弹丸模具。
陈小栓伸手摸过,指尖轻抚那磨损的凹槽,忽然笑了。
“他说,”他声音轻得像风,“这回闭得上眼了。”田有福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雪压着屋檐,一寸寸往下坠,像要把整个村子慢慢吞进去。
他拄着拐,背脊佝偻,身后拖着一具空棺,木料粗粝,连漆都没上。
棺材是他自己做的,尺寸刚好,头宽脚窄,四角凿了透气孔——不是给人睡的,是给魂认的。
他在井台前停下,喘了口气,声音哑得像砂纸磨石:“我爹死那年,乱葬岗没地,人扔井里,连块布都没裹。如今我老了,不想再欠。”他拍了拍棺身,“这棺,我自己备的。若他们不认,就把我塞进去,填井,正好一家团圆。”
没人说话。
吴秀英站在麻布前,指尖还沾着昨夜绣线残留的血痕。
她看着田有福,又低头看那匹素麻——布上已绣出三段生忆:赵老拐教孙打弹弓,周哑巴在灶前比划着要一碗汤,陈瘸子拄拐走十里山路背药回村。
每一针都歪,每一针都颤,但布面温热,仿佛底下有人在轻轻呼吸。
她没问田有福想绣什么。
她只是转身,从马秀莲手中接过一绺乳发——那是她早夭儿子的胎发,藏在香包里三十年,从未示人;又向陈小栓伸出手,盲童默默抬头,一滴泪落进她掌心,清澈如露;最后,她看向刘青山。
刘青山没犹豫,咬破左手食指,血滴落时,掌心书页纹一阵灼痛,仿佛有谁在记忆深处低吼。
三滴血混入黑线,在粗麻布一角缓缓绣出一个身影:一个背柴的老汉,肩头压着枯枝,脚上草鞋磨穿,正蹒跚走向村口。
针尖落下的刹那,井水猛地一颤。
不是涟漪,是翻涌。
黑水如沸,咕咚一声,浮出一条布带——褪色的蓝,边缘磨损,打着死结。
田有福扑过去,一把捞起,手指发抖。
“这是……这是我爹下葬那天,被人扯断的腰带……”
他忽然嚎了一声,不是哭,是撕心裂肺的叫。
他把布带紧紧缠在空棺的棺头,一圈又一圈,打了个死结,嘴里喃喃:“爹,这次我给你系牢了……这次体面了……”
风停了。
雪也停了。
井口静得能听见布纤维在冷空气中收缩的轻响。
那一夜,吴秀英独坐灯下,油尽将熄,她仍续着第四件“寿衣”。
布还是那匹粗麻,但她不知为谁而绣。
手随针走,针随心引,第七针落下时,线突然“啪”地崩断——断口焦黑,像被火燎过。
她皱眉,换线再绣。
可针尖刚触布,那布竟自行渗出血丝,织成一行小字,笔画稚嫩,歪歪扭扭:
“孙万财,不配穿新布,但井底有个娃,等爷爷穿暖。”
吴秀英浑身一震。
这字她认得。
是李春花的笔迹。
她猛地想起孙万财疯前的事——那晚大雪,他抱着孙女僵冷的尸身,在雪地里爬了三天,求人救她。
没人开门。
他最后把孩子抱进井边破庙,用自己胸口捂着她的小手,直到昏死。
原来……她一直等的,不是活人。
是那件没穿暖的棉袍。
吴秀英咬破指尖,血滴如珠,另取一小块旧棉布,一针一针,缝起一件小小棉袍。
袖口处,她绣了个“爷”字,歪得厉害,像孩子初学写字。
袍成时,井口无风自动。
一朵白莲自水面升起,缓缓下沉,如有人伸手接过,轻轻抱紧。
腊月十九,大雪封山。
九村话瓮突然同时发出“噼啪”轻响,如灯芯爆裂。
陈小栓惊醒,摸黑跑到井台,将耳贴瓮壁,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