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谁在井底缝嫁衣(2/2)

他看着吴秀英低头穿针,银针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每落一针,空气都像轻轻震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退到门外,抬头看天。

雪又开始落了。

可他知道,这雪压不住井底的声。

那件嫁衣越来越完整,红得越来越深,像浸过血又晒干的绸。

衣摆上,布、笔、发、骨,全被缝了进去,每一块补丁都像在呼吸。

吴秀英的手越来越稳,眼神却越来越空,仿佛她的魂,也在一针一线里,被抽往井底。

没人再问她为谁而缝。

因为答案早已不在人间。腊月十六,子时三刻。

山风停了,雪也停了,天地间静得连呼吸都像惊扰。

记归井口结了一层薄冰,裂纹如蛛网,中央微微凹陷,似有无形之物在下面缓缓起伏。

吴秀英站在井边,双手捧着那件嫁衣——红得发暗,沉得惊人,仿佛裹着九村几十年的沉默与哭声。

她没穿厚袄,只披了件旧蓝布衫,袖口磨得发白。

手指冻得通红,却稳得出奇。

银针从发髻中抽出,寒光一闪,插进衣襟第三折处。

她取出发线——九村收集的亡女旧发,黑的、灰的、带血的、烧焦的,搓成一股,韧如铁丝。

针引线,线牵魂,第一针落下去,井面“啵”地一声,浮起一朵白莲。

不是真花,是水汽凝成的影子,洁白无瑕,缓缓旋转。

第二针,又一朵。

第三针,第四针……每缝一针,井底就轻轻一颤,像是有人在下面数着针脚。

吴秀英咬住下唇,额角沁出细汗。

她知道,这不是她在缝,是那些没名字、没葬礼、没送别的姑娘们,借她的手,在给自己办一场体面的婚事。

第七十七针,针尖刚触布面,嫁衣忽然一震。

火,从衣角燃起。

无声无息,却炽烈如阳。

红光冲天而起,映得雪地如血,整座山都仿佛睁开了眼。

火焰不烫人,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像无数双冰冷的手终于握住了炉火。

火光中,女子的身影一个个浮现。

她们穿着素白的衣裙,发上无簪,脸上无妆,却站得笔直,走得从容。

她们从火中走出,列成一行,向井口走去,脚步轻得像雪落。

没有哭声,没有言语,只有风吹过衣袂的窸窣。

最后一个,是李春花。

她穿着那件从未穿过的红肚兜,脚上一双小布鞋,干净得不像疫鬼染过的人。

她走到井边,没有下去,而是回过头,看向站在远处的马秀莲。

夜风拂动她的发丝,她轻轻抬起手,朝马秀莲挥了挥,嘴角微扬——不是笑,是释然。

然后,她转身,跃入井中。

火灭得突然,像被什么吸了回去。

嫁衣化为灰烬,随风散尽,只在井口留下一支炭笔。

乌黑发亮,笔身刻着两个小字:“百家”。

与此同时,九村的话瓮——那些埋在屋角、用来镇邪纳音的陶罐——同时发出轻语。

声音细碎,却清晰可辨,像是从地底传来:

“谢了……我们终于能体面地走了。”

话音落,万籁俱寂。

吴秀英跪在井边,喘着气,像是刚从深水里爬上来。

她看着空荡荡的井口,忽然笑了,眼角却流下一行泪。

她没擦,任它顺着皱纹滑到下巴,滴进雪里。

而是开始。

——有些债,缝完了,才真正显现。

她缓缓起身,腿脚发麻,却站得笔直。

她没回头,也没看天,只是伸手,轻轻探向井口。

指尖触到那支新炭笔的瞬间,一阵细微的震颤顺指而上,像有人在另一头,轻轻拉了拉线。

她将笔攥紧,揣进怀里。

雪,又落了下来。

清晨,她会去井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