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炉火不煮饭(2/2)

她将那七根红绳一一系在井口旁一根临时架起的竹竿上,每根红绳的末端,都挂着一个用碎布条缝成的小布包。

孙玉兰凑近了看,才发现每个布包上,都用歪歪扭扭的血色丝线,绣着一个女孩的名字。

“我不敢下去……我没脸下去……”赵金娥哭得撕心裂肺,“可我得让她们知道,有人还记得路,有人给她们指着路啊……”

一片死寂中,一直沉默的吴秀英默默地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了她的针线筐。

她没有理会那口新出现的竖井,也没有去看痛哭的赵金娥,只是走到井台边坐下,拿出了一大块崭新的红布和一卷黑色的棉线。

她开始缝制一件小小的衣裳。

没有纸样,也不用尺子量,她只是凭着一双手的感觉,一针一线地缝合着。

她的动作不快,但每一针都扎得很深,很稳。

孙玉兰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蹲在她身边。

她看见,吴秀英并不是在简单地缝衣服。

她将衣襟翻开,正在内衬上,用黑色的线密密麻麻地缝着什么。

孙玉兰定睛一看,心头猛地一震。

那内衬上,缝的竟是一个个名字——赵小娥、王招娣、陈桂花……赫然就是主井石壁上所刻的那些名字,一个不差。

“春花一辈子没穿过新衣裳。”吴秀英头也不抬,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次,我给她做件全的。把姐妹们都带上,路上不孤单。”

田小满凝视着吴秀英指尖那上下翻飞的针,看着那一个个黑色的名字烙印在红色的布料上,她胸口忽然一阵剧痛,一缕尘封的记忆碎片闪电般划过脑海。

那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一个模糊的午后,也有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老妇人,为她缝过一件类似的红衣。

不同的是,那件衣服上的线,也是红色的,是浸过血的红。

针脚扎进布料,也像扎进她的皮肤,带着一股针刺般的痛感。

她记得那老妇人一边缝,一边在嘴里念叨着什么,那声音不像祝福,更像是一种……咒语。

夜色再次笼罩了小王村,子时,万籁俱寂。

田小满独自站在主井的井口。

她手中那根被孙玉兰紧握过的炭笔,在她掌心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飞灰,随风而逝。

她的身体已经淡得像一缕青烟,在微弱的星光下几乎看不见轮廓。

她缓缓抬起那只完全透明的手,指尖伸进冰冷的井水中蘸了一下。

然后,她转过身,用那沾着井水、看不见的手指,在井壁最上方,所有名字的最顶端,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三个字。

“下一个”。

笔画未干,那水渍构成的字迹竟没有蒸发,反而像活物一样,自行开始蔓延,长出无数细小的、墨绿色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坚硬的石缝之中,仿佛要从石头里吸取养分。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她转过身,看着一脸惊骇的孙玉兰,声音不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像风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听好了,玉兰姐——名字,不是写完就完的事。它要有人念,有人缝,有人烧,有人传下去。它是一种契约。”

话音未落,田小满整个人如一捧被风扬起的灰烬,轻轻地飘散开来。

但她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聚成一团模糊的光影,像一盏被点亮的、无火的灯笼,缓缓升向漆黑的夜空,最终消失不见。

“小满!”孙玉兰撕心裂肺地扑上前,双手却只捞到一片空寂,唯有一根全新的、冰凉的炭笔,从空中落下,正好掉进她的掌心。

就在此时,远处通往山里的那条小道上,一个踉跄的身影出现了。

陈青山拄着拐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井台,他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手中死死攥着半页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残谱。

“第八个……我记起来了……还有第九个……”他口中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恐惧,“谱子上……还有第九声铃……不是七个,不是八个……”

一阵冷风毫无征兆地从山谷深处呼啸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

风中,那串挂在村口老槐树上的铜铃,竟自己响了起来。

叮……叮……叮……

清脆的铃声穿透夜幕,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不多不少,正好响了九声。

九声铃落,风也骤停。

井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孙玉兰紧紧握着那根冰冷的炭笔,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死死盯着井里,那口刚刚吞噬了田小满的深井,水面不知何时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波纹,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小手,正在井壁之下,轻轻地、满怀期待地叩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