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名字是口粮(2/2)

第二天,孙玉兰揣着那张写满名字的烟盒纸,走进了县广播站。

广播员周志国正在满头大汗地检修老化的设备。

他是净水村出去的,算起来还得叫孙玉兰一声“姑”。

“志国,你看看这个。”孙玉兰把纸条递过去。

周志国起初没在意,接过来随意扫了一眼,脸色却骤然大变。

他死死盯着那一个个名字,手都开始发抖:“李春花、赵小娥、王招娣……这,这不是……这是1959年那份被上面要求删除的‘失踪人口名录’!姑,你从哪弄来的?”

孙玉兰把刘桂香的事一说,周志国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又抬头看看窗外,眼神几经挣扎,最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他关上门,拉上窗帘,对孙玉兰说:“姑,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个晚上,周志国没有回家。

他把自己锁在播音室里,连夜改装线路。

他找来一个声音干净的小女孩,把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录下来,然后将这段音频处理成一种极高频的信号,巧妙地混入了每日早间新闻前那段报时的悠扬钟声中。

普通人听来,那钟声只是比平时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杂音,但老式的广播接收器在特定频率下,却能将它解析出来。

次日清晨,当熟悉的钟声响彻全县三百七十个村庄时,无数个高悬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除了“当、当、当”的钟声,还一同传出了一个清晰稚嫩的童声,像在平静地念着一份名单:“李春花、赵小娥、王招娣……”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道惊雷,在沉寂了数十年的土地上炸响。

广播站的门被一脚踹开。

马国栋的儿子双眼通红,状若疯虎,冲进来一把就将桌上的录音机举过头顶,狠狠砸在地上。

零件和塑料外壳碎了一地。

“谁让你们播的!谁!”他咆哮着。

周志国扑上去,死死护住一台更小的录放机,后脑勺被男人挥舞的手臂砸中,顿时血流如注。

就在一片混乱中,田小满赶到了。

她没有去拉扯那个疯子,而是第一时间冲到周志国身边,从他鲜血浸湿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盘备份磁带。

马国栋的儿子被随后赶来的工作人员制服带走。

田小满扶着头破血流的周志国坐下,手里紧紧攥着那盘磁带。

她发现这盘磁带b面也录了东西。

她按下播放键,里面传出的,是马国栋衰老而微弱的口述声,背景里还有医院仪器单调的滴滴声:“……我签了那个封村令,但我把上峰的密件原件烧了……那东西,我不敢留,可我也不敢忘……”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田小满关掉录音机,凝视着手里这盘小小的磁带。

一边是失踪者的名字,一边是执行者的忏悔。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包扎着伤口的周志国,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志国,全县现在还有多少那种最老式的,没人管的广播桩?”

三天后的午夜,田小满带着孙玉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二十里山路,来到早被废弃的091所信号塔下。

这座苏式信号塔像一具巨大的钢铁骨架,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黑影。

田小满从背包里拿出周志国交给她的一个改装过的信号发射器,按照他的指点,将音频线接入了塔基下一个锈迹斑斑的检修盒里残存的线路上。

午夜十二点整,信号塔的自动供电系统会有一个短暂的瞬时通电,用于设备自检。

这是它唯一的“心跳”。

时间一到,发射器上的红灯亮起。

全县所有角落里那些被遗忘的老式广播桩,无论是在深山老林,还是在废弃的厂矿,都同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

紧接着,一个断断续续的童声,穿透深夜的寂静,顽强地响了起来:“……陈桂花……林小妹……孙玉兰祖母……”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时断时续,却清晰可闻。

远处山坳里,一户久无人居的土坯房里,一盏油灯猛然亮了。

昏黄的窗纸上,映出一个老人颤抖的手的影子,他正颤颤巍巍地,往一坯土墙上贴一张刚用炭笔写好的新名字。

田小满仰头望着信号塔顶那片在风中摇曳的残铃,心里一片空茫。

她想,名字是活人的口粮,找到了,念出来了,心里就踏实了,就不再恐慌了。

可是,那些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死魂呢?

谁来喂饱它们那无处安放的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