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新孩子不怕黑(2/2)
维公元一九五九年秋,净水县一十三村,亡者三百七十四人......他的声音混着虫鸣,飘进井里又荡回来。
月光落进水面,把碑文的影子揉碎了,像撒了把银豆子。
去年这时候,他蹲在井边守夜,水面总浮着模模糊糊的人脸,可今晚——他凑近看了看,井里只有自己的倒影,连睫毛都看得清楚。
当啷。
陈青山手一抖,记录本掉在青石板上。
他弯腰去捡,却见水面突然晃了晃,浮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是周小英?
不,那身红棉袄他记得,是三年前走丢的巧妹。
他屏住呼吸,可那影子只晃了两下,就被月光冲散了。
陈叔!
身后传来脆生生的叫唤。
周小英举着个纸灯跑过来,灯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我和孙玉兰折的!她把灯往井边一放,老师说,记得的人就不会再晃。
陈青山蹲下来,帮她理了理灯芯。
纸灯地亮了,把巧妹的名字照得暖黄。
他想起田小满沉铜牌那天,井水翻起的金纹里,也有这样暖黄的光。今晚,好梦。他合上记录本,把纸灯轻轻推进井里。
灯影随波荡开,水面上的影子终于静了。
田小满数到第七盏纸灯时,孙玉兰的小脑袋从她肩后探出来。老师,这盏给你!她举着个歪歪扭扭的纸灯,灯纸边缘还沾着浆糊,我写的!
田小满接过灯,指尖触到粗糙的毛边——是孙玉兰用作业本纸裁的。
灯纸上的字歪得像小蚂蚁爬:田小满,她说我,我就活。最后那个字拖得老长,墨点晕开,像朵绽开的花。
谁教你写的?她笑着刮了刮孙玉兰的鼻尖。
周小英说,田阿姨把我们的名字都刻在补名碑上,所以我们才活过来。孙玉兰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我想,要是我把田阿姨的名字写在灯上,田阿姨也能活。
田小满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老守夜人把铜牌塞进她手里时说:井里的动静,只有你听得见。可现在,井边围了一圈孩子,他们的笑声比任何铜铃都响,他们的纸灯比任何月光都亮。
点上吧。她摸出火柴,磷皮在灯纸上擦出火星。
纸灯地亮起来,把田小满三个字映得通红。
她轻轻一推,灯顺着水流漂远,路过陈青山的纸灯,路过周小英的纸灯,路过所有刻着名字的灯。
夜河被照得星星点点,像撒了把萤火虫。
孙玉兰突然拽她衣角:老师你看!
田小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井边的青石板上,七八个孩子手拉手转圈,他们的影子被纸灯拉长,叠在水面上,和那些曾经模糊的影子融成一片。
风掀起她的衣角,这次她没看见井里的自己,只看见孩子们的笑声,像一串跳脱的银铃铛,撞碎了所有的黑。
新孩子不怕黑。孙玉兰的声音混在风里,飘得老远老远,因为大人说了话,因为我们记得光。
纸灯继续往前漂。
田小满望着它们的背影,突然想起老守夜人临终前说的话:守夜人守的不是井,是人心。现在她懂了——当每个孩子都学会点灯,每盏灯都刻着名字,每颗心都记得温暖,这黑夜里,便再没有需要守的魂。
月光漫过井沿,漫过教室的窗户,漫过夜校的油灯,最后漫到孙玉兰的作文本上。
她写的最后一句被月光镀了层银:新孩子不怕黑,因为我们的影子里,住着所有记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