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谁收的信(2/2)
按照规矩,守夜人死后,其生前用过的所有物品,连同棺木,都必须用“离火”烧尽,方能让契约彻底终结。
显然,那场火葬出了岔子。
他站起身,走到后院墙角,从一个不起眼的墙洞里摸索着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破旧册子。
册子封面是三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冥仪录》。
他吹开封面的灰尘,熟练地翻到“断火葬”那一页。
只见上面用朱砂笔写着一行小字:“火不归人,魂无主,则信自择体;需以无名棺收烬,沉井七日,方可镇契。”
孙老拐合上册子,抬头望向县城北边净水祠堂的方向,那里是名碑曾经矗立的地方。
他低声自语:“丫头胆子大,把名录给烧了,以为能一了百了。可她不知道,林秀兰那里的火就没断干净,如今她又把这头给扬了……火种没了落脚的地方,可不就得满世界乱窜,给自己找个新窝嘛。”
田小满拿着那封信,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那个声音说“退信”,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城西老邮局的陈青山。
陈青山当了一辈子邮工,县里许多稀奇古怪的“信”,最后都是经他的手处理的。
她觉得,只有他才懂得如何“退火”。
她连夜赶回城西,再次推开老邮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没有点灯,只在角落里生了一个小小的火盆。
陈青山就坐在火盆旁,背对着门,佝偻着身子,正用一根烧红的炭笔,在一个破旧的帆布邮包上,专注地描摹着什么。
火星在炭笔尖上一明一灭,映出他满是皱纹的侧脸。
“陈大爷。”田小满轻声喊道。
老人没有回头,继续描着,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响起:“你来晚了。”
“晚了?”田小满一愣。
“昨夜,天刚擦黑的时候,有人来过。”陈青山放下炭笔,吹了吹上面的火星,“一个女的,穿着你们供销社那种打字员的蓝布褂子,脸长得有七分像你,可那双眼睛……老得吓人,像是活了一百岁。”
田小满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了孙老拐提过的林秀兰,死前就是供销社的打字员。
陈青山从旁边的柜子上拿起一只信封,递了过来。
“她没说话,就留下这个,让我交给你。”
田小满接过信封,手指瞬间变得冰凉。
信封的纸面焦黑卷曲,带着被火燎过的痕迹,正是她昨天在烧毁名碑前,投入火中的那封“辞任信”!
她明明亲眼看着它化为灰烬,可现在,它却完好无损地回到了自己手里。
更诡异的是,那枚残莲火漆印依旧鲜红如初,而在封口处,多了一行用血色写成的细小字迹:“拒收,原路退回。”
“我烧了……我明明把它烧了!它怎么会还在?”田小满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陈青山终于转过头,他浑浊的眼睛看着火盆里跳动的火焰,幽幽地说:“信一旦上了路,就没有回头路。不管收信人是死是活,是人是鬼,只要它没收到,就会被退回来。你以为你是在烧信辞任,其实,你只是把它寄了出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田小满煞白的脸上,“丫头,你不是在退火,你是……把火结结实实地送到了自己手里。”
离开老邮局,田小满失魂落魄地坐上了去省城的头班车。
她不信邪,她不信这封信毁不掉。
她站在省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人来人往,阳光灿烂,似乎能驱散一切阴霾。
她找到一个绿色的邮筒,握着那封“退回”的辞任信,用尽全力去撕。
可那看似脆弱的纸张,此刻却坚韧得如同牛皮,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撕开一道小口,信纸反而像有了生命般,紧紧贴着她的掌心。
她又划燃一根火柴,凑近信封。
然而,就在火苗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阴冷的风凭空卷起,将火柴“噗”地一声吹灭了。
一连三次,皆是如此。
田小满绝望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邮筒。
投信口黑洞洞的,幽深如井。
她鬼使神差地朝里望去,在那片黑暗的倒影中,她看到了无数双眼睛。
有林秀兰怨毒的眼睛,有死在任上的陈瞎子空洞的眼眶,有意外淹死的马长庚湿漉漉的眼睛……最后,所有的眼睛都融合成了一张脸——她自己的脸。
倒影中的她,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田小满清晰地读懂了那句话:
“你烧了名字,可你没烧记忆。”
是啊,她烧掉的只是石头上的刻痕,却烧不掉那些盘踞在契约里,一代代守夜人积累下来的痛苦、绝望和记忆。
这些东西,才是“火”真正的燃料。
她缓缓松开手,那封信轻飘飘地滑进了邮筒的黑暗中。
她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转身,汇入人流。
风,忽然大了起来。
一只焦黑的信封,竟从邮筒的投信口缓缓地、逆着重力地飘了出来。
它没有落地,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越飞越高,朝着风雪刚刚停歇的北方——朝着三十里外那座荒凉的山岗飞去。
山岗上,韩老三的新坟刚刚堆起,一层薄薄的白雪覆盖在黄土上。
那封信盘旋了一圈,轻柔地、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坟头的积雪上。
封口那枚暗红色的残莲火漆印,在清冷的空气中,微微散发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热,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下一个……前来祭拜,并好奇捡起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