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死人抢着写活人名(2/2)
每一个踏入魂道的,都会被记名,被留痕,被纳入那口井的秩序。
而今晚,他不能再进渡魂舱。
可他知道,他还会进去。
因为那本《愿偿录》不会停,井底的声音也不会停。
它们要的不是终结,是循环。
是有人继续说,有人继续听,有人愿意把名字刻进生死之间。
他抬头望向窗外。
雪又开始落了,无声无息,盖住村道,盖住井台,盖住那些尚未被说出的话。
而在净水村外的山腰上,一道佝偻身影正拖着九口陶瓮,一步步往高处走。
瓮身斑驳,刻着不同村落的名字。
他在雪中挖坑,摆位,口中喃喃,像是在布一道无人能解的局。
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角,也卷走他低语的尾音:
“该有人……开始说了。”雪压着山脊,压着枯树,也压着田有福佝偻的背。
他一锹一锹挖进冻土,指甲翻裂,血混在泥里,黑得像铁锈。
九口陶瓮一字排开,从净水村、后沟、柳塘……到最远的青石岭,每一口都来自不同村落的废井底,瓮身斑驳,刻着被疫病抹去的名字。
他在山顶摆成环形,中央留出一尺空地。
风穿过瓮口,发出低呜,像有人在远处念名字。
“回话坛……成了。”他喃喃。
这不是阵法,不是风水局,是他最后的赌注。
九村死绝,活人逃尽,可魂还在井底爬。
他不信道士那一套超度,只信一句话:死人不说话,是因为活人从没真听。
他拄着铁锹站直,声音沙哑:“从今起,每日日落前,来一村人,对着瓮,说一件从没说出口的事——道歉、感谢、忏悔,都行。但必须是真心。”
没人应。山野死寂。
第三日,马秀莲来了。
她跪在代表净水村的瓮前,嘴唇哆嗦:“春花……我对不住你。你娘死那晚,我本该抱你走的。可我怕……怕你也是个‘红莲胎’,沾了血,就活不成……我把你留在井边,骗自己说,有人会来接你……”她泪如雨下,“可没人来。连你爷爷孙万财,也没来。”
话音落,瓮壁渗出一滴黑水,缓缓滑下。
第五日,吴秀英抱着回声布来。
她对着柳塘村的瓮,轻声说:“娘,你缝百家衣那夜,我也看见了。你抱着死婴,针穿三十六次不歇。我那时躲在灶后,吓得不敢出声。可我后来懂了——你不哭,是因为你还想让她‘活着’。现在我用你的针法,做了回声布……你若听见,就当是女儿替你,续了一针。”
黑水又出,这次顺着瓮底漫开一小滩。
第七日黄昏,刘青山带着陈小栓上山。
孩子虽盲,却仰着脸,像是在“听”什么。
田有福站在坛心,枯手握着最后一锹土。
九瓮静立。
忽然,风停。
雪也停。
九口瓮同时震颤,瓮口黑水汩汩涌出,不落地,悬在半空,如墨云低垂。
水中浮起无数炭笔,笔身湿漉漉的,每一支都刻着一个名字——“马秀莲”“陈小栓”“吴秀英”“刘青山”……
中央空地,最后一口小瓮缓缓渗出一支铜笔。
笔身幽青,刻着“田有福”三字。
笔杆缠着一截干枯小手骨,指节蜷曲,像临死前还抓着什么。
田有福浑身一震,扑跪在地,颤抖着捧起铜笔。
“这手……是……是小满的?”
他儿子田小满,七岁那年掉进村东老井,捞上来时手死死抠着井壁砖缝,尸身泡得发白,唯独右手抓着半截炭笔。
当年没人懂那笔上刻的“爹别走”是孩子最后的呼救。
此刻,笔在手,骨在掌。
他老泪纵横,喉咙里滚出呜咽:“儿啊……你竟还记得爹的名字……”
话音未落,九瓮黑水轰然落地,化作一圈墨痕,围坛流转。
刘青山站在坛边,掌心书页纹灼痛如焚。
他忽然转身,大步下山,取回声布铺于净水村井台,咬破指尖,以心头血为墨,一笔一划写下:
“刘青山,生于腊月十六,母未见我一面——今有九村亡魂记我,我不再是孤魂。”
血字入布刹那,井口轰然喷出白雾,雾中浮起无数模糊人影,皆口衔炭笔,齐齐向他躬身。
而在091所档案室深处,第九本《疫区记忆录》末页,自动浮现一行小字:“刘青山,已记。”藤蔓缠绕书名,第九朵白花悄然闭合,又于根部萌出新芽。
那一夜,吴秀英梦见井底站着一个穿红嫁衣的小女孩,残破的衣角滴着水,手中针线不停,正缝补一块百衲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