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雪落无声(2/2)
这是近半月,肥皂在京中售卖的花名册。长孙无忌随手拿起一册,翻开,永崇坊,一月售出三千二百块;安仁坊,一月售出四千一百块……王监丞,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王泽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意味着百姓喜欢,愿意掏钱。
也意味着,长孙无忌地合上账册,长安城里的皂荚行、胰子行,一个月倒了一半。永崇坊的皂荚老铺,三代经营,如今门板都拆了;安仁坊的刘胰子,一家七口,如今只能靠施粥度日。王监丞,你这砖,敲的是百姓的方便,可也砸了不少人的饭碗啊。
水榭内,气氛瞬间凝滞。火盆里炭火一声,似也感到寒意。
王泽垂下眼帘,声音却毫不退让:相公,臣知有人受损。可相公知否,陈记倒灶前,一斤皂荚卖八十文,穷苦人家根本用不起;刘胰子一盒卖三百文,够农户买半月口粮。臣肥皂二十文一块,去污力胜皂荚十倍,百姓为何不能用?臣以为,革新之道,本就破旧立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今日倒的是陈记、刘胰子,明日立起的,却是千家万户的干净,是朝廷的税源,是工匠的饭碗。
他抬眼直视长孙无忌,目光澄澈:相公,臣问一句——皂荚行会背后,站着谁?胰子行背后,又站着谁?他们今日能逼臣降价、逼臣分利,明日就能逼朝廷加税、逼百姓买贵货。臣这块砖,敲的不只是油污,也是垄断,也是陈规。
长孙无忌与他对视良久,忽地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好!好!好一个破旧立新!王泽,你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他抬手一招,仆役又捧上一只小小锦盒。盒盖开启,里头是一方温润白玉印,印面刻着四个字——贞观格物。
这是老夫亲手所刻。长孙无忌将玉印递到王泽面前,老夫知你即将开设蓝田官督公坊,特以此印相赠。凡经此印所出肥皂,便是朝廷认可之正品。老夫别无所求,只愿你记住——
他目光如炬,声音低沉:格物可以致用,但不可乱心;革新可以破旧,但不可破国。你这块砖,要敲得准,更要垒得稳。切莫让这块砖,变成砸向朝廷的石头。
王泽起身,双手接过玉印,躬身一礼:相公教诲,臣铭记在心。
褚遂良亦举杯,笑意深长:王监丞,东宫那边,你也不必过虑。太子殿下,只是爱才心切罢了。来日方长,咱们慢慢走着瞧。
酒过三巡,夜已深沉。王泽起身告辞,长孙无忌亲自送至门口,临别时,忽地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贤侄,雪大路滑,回去时,莫走朱雀大街,走安业坊吧,那里路平。
王泽心中一动,抬眼望去,只见长孙无忌笑容温和,眼神却深不可测。他躬身谢过,转身踏入雪中。
马车驶离长孙府,却没有直接回渭南伯府,而是拐进了安业坊。果然,雪夜里,这条小巷格外寂静,连更夫都不见踪影。行至半途,车辕突然轻轻一震,帘外传来马周低低的声音:监丞,有人跟了咱们两条街,现在不见了。
王泽握紧手中玉印,掌心沁出冷汗。他知道,长孙无忌那句莫走朱雀大街,不是关怀,是警告——警告他,暗处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雪,越下越大。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一声声闷雷,滚过长夜。
王泽靠在车厢上,闭目沉思。长孙无忌的玉印,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褚遂良的笑意,犹在耳畔;而太子府那几箱铜钱,似乎还在眼前晃悠。
三方势力,三种目光,都落在同一块小小的肥皂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块肥皂——被无数人握在手里,搓来揉去,只为榨出更多泡沫。
可他不会任人搓揉。
因为他是王泽。
雪落无声,却掩盖不住暗流涌动。
长夜未尽,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