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湿柴(1/2)
灶膛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响时,李秋月正蹲在门槛上择最后一把蔫了的韭菜。雨是后半夜缠上来的,山雾裹着水汽从窗缝里钻,把墙根那圈土坯洇出深褐的印子,像谁用指甲抠出来的旧伤。
“咳咳——”
里屋传来大山的咳嗽声,混着劣质烟草烧糊的味飘过来。李秋月捏着韭菜根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干瘪的菜梗里。昨天他又是后半夜回来的,裤脚沾着泥,衬衫领口别着根不属于她的珍珠发卡,是刘佳琪常戴的那一种。
她把择好的韭菜扔进豁了口的搪瓷盆,起身时膝盖在门槛上磕出闷响。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早上热的玉米糊糊结了层皮,她用铲子刮下来,混着冷水倒进猪食桶。栏里的老母猪哼哼着蹭过来,鼻子在她手背蹭出糙糙的痒。
“饿了?”她摸了摸猪耳朵,“等你家那个醉鬼醒了,指不定把你也卖了换酒钱。”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吱呀”开了。大山赤着脚站在门口,裤腰带松垮垮挂在胯骨上,眼泡肿得像浸了水的馒头。他瞥了眼灶台,喉结滚了滚:“饭呢?”
“没了。”李秋月转身去舀水缸里的水,木瓢碰到缸底发出空响,“缸见底了,你去后山泉眼挑两担。”
“挑个屁!”大山一脚踹翻了脚边的柴火堆,湿柴滚了满地,“老子昨天赢了钱,还能让你饿着?”他摸出皱巴巴的票子拍在桌上,几张零钱里夹着张红钞,边角沾着可疑的口红印。
李秋月的目光在红钞上顿了顿,伸手去够墙角的扁担。竹扁担被磨得发亮,是刚嫁过来那年大山亲手削的,刻着歪歪扭扭的“秋月”二字。如今那两个字早被汗渍泡得模糊,像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
“别装死!”大山一把夺过扁担扔到地上,“刘佳琪她男人今天去镇上赶集,中午让我过去吃饭,你把这只老母鸡杀了,我带去。”
栏里的老母鸡像是听懂了,扑腾着翅膀咯咯叫。李秋月猛地回头,眼眶红了:“那是留着孵小鸡的!”
“孵个屁!”大山上前一步,酒气喷在她脸上,“老子让你杀你就杀!不然今晚就让你跟刘佳琪男人凑一对,老子好跟她……”
“你闭嘴!”李秋月抓起灶台上的菜刀,刀刃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她不是第一次对他动刀,去年他把卖粮食的钱全输光时,她也是这样举着刀,最后却在他扑通跪下时软了手。
大山被她眼里的狠劲慑住,后退半步骂骂咧咧:“疯婆子!老子自己去!”他转身去鸡栏抓鸡,母鸡扑腾着翅膀,羽毛落了他一身。
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菜刀慢慢垂了下来。灶台角落里放着个药瓶,是昨天去村医那拿的,治她这阵子总疼的胃。村医说她是气着了,让她别总跟大山置气,可她不置气又能怎么办?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刘佳琪的声音飘了进来:“大山哥,准备好了没?”
李秋月往灶膛里添了把湿柴,烟呛得她直咳嗽。她听见大山笑着应了声,听见鸡被捆住翅膀的叫声,听见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刘佳琪的笑声很脆,像山里的泉水,可李秋月听着,只觉得像针一样扎耳朵。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李秋月蹲在灶台前,看着火慢慢熄了,只剩下一堆冒着青烟的湿柴。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也是这样,会在雨天帮她挑水,会把烤热的红薯揣在怀里给她留着。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穷,可心里是暖的。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里屋。大山昨晚睡的地方还乱糟糟的,被子扔在一边,枕头底下露出半截红绳。她伸手抽出来,是个平安扣,是她去年生日给大山求的。他一直戴着,什么时候摘下来的?
平安扣上沾着点香水味,是刘佳琪常用的那种。李秋月把平安扣攥在手里,冰凉的玉贴着掌心,像她此刻的心。
她走到窗边,看着大山和刘佳琪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刘佳琪穿着件红棉袄,是大山前阵子去镇上给她买的。李秋月也有件红棉袄,是结婚时娘家给做的,早就洗得发白了。
雨越下越大,山雾像块大布,把整个村子都罩住了。李秋月靠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积水慢慢涨起来。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灶台上的韭菜还在搪瓷盆里,蔫蔫的,像她此刻的心情。她想起早上忘了给猪喂食,转身去了鸡栏。老母猪见了她,哼哼着蹭过来,肚子已经瘪了。她把盆里的韭菜倒给猪,看着猪埋头吃起来。
“吃吧,吃吧。”她摸着猪的头,“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猪哼哼着,好像听懂了她的话。李秋月蹲在猪栏边,雨从屋檐上滴下来,打在她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她没去擦,任由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起落进泥土里。
远处传来雷声,闷闷的,像谁在山里敲鼓。李秋月抬起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她想起小时候,奶奶说打雷是老天爷在发怒,会劈那些做坏事的人。可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睁眼,看看这山里的苦,看看这屋里的难?
她慢慢站起身,往屋里走。湿柴还在灶膛里冒着烟,她又添了把干柴,用吹火筒使劲吹了吹。火星子又起来了,慢慢舔着干柴,发出噼啪的响。
也许,湿柴烧久了,也能燃起来吧。李秋月看着火苗一点点旺起来,心里这么想着,可眼眶却又一次湿了。
锅里的水慢慢热了,冒着白气。她把昨天剩下的玉米糊糊倒进锅里,搅了搅。糊糊的香味飘出来,很淡,可在这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却成了唯一的暖意。
她盛了一碗,坐在桌边慢慢喝着。糊糊有点糊味,还有点涩,像她这半生的日子。她喝着喝着,忽然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很轻,不像大山。
她放下碗,走到门边。雨雾里,一个人影慢慢走了过来,是邻村的王老五,手里提着个篮子。王老五是个老实人,去年他媳妇走了,就一个人过。
“秋月妹子,在家啊?”王老五站在门口,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家地里的白菜长多了,给你送点。”
李秋月看着他手里的篮子,白菜绿油油的,还带着水珠。她想起去年冬天,她家没菜吃,王老五也送过一次。
“谢谢你,五哥。”她接过篮子,手碰到王老五的手,他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没事,我先走了。”王老五转身就走,脚步有点慌。
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篮子里的白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把白菜放进厨房,回头时看见王老五还在不远处的路口站着,见她看过去,赶紧转身走了。
雨还在下,李秋月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大山和刘佳琪应该正在吃饭吧,也许还在说笑,说她这个黄脸婆怎么怎么不好。
她走到里屋,从床底下翻出个小木箱。箱子里是她的嫁妆,几件旧衣服,还有一块红布,是结婚时盖头用的。她摸着红布,上面的金线已经磨掉了,可还是能想起那天的情景。
那天也是个雨天,大山穿着件新棉袄,骑着辆自行车来接她。路上滑,他摔了好几跤,可还是把她护得好好的。到了家,他把她抱进屋,说以后一定好好对她,让她不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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