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腐烂的木犁(2/2)

大山愣了一下,反手一巴掌扇在佳琪脸上。你个贱货!敢拿老子的钱养野种!

佳琪被打得摔倒在地,嘴角流出了血。她趴在地上,头发散在泥里,像团被踩脏的棉絮。那也是你的种......她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哼,去年春天在破窑里......你忘了?

大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被雷劈了似的。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墙角的木犁。犁头早就锈得不成样子,犁杆被虫蛀得全是洞,一声断成了两截——那是秋月爹生前用的,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去年大山想拿去换赌资,被秋月死死抱住才没拿走。

你......你胡说!大山的声音发颤,像被冻住的蛇,老子什么时候......

去年清明前后,佳琪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嘴角的血滴在衣襟上,像开了朵小红花,你输了钱,在破窑里哭,是我......是我把攒的私房钱给了你。

院里的风停了,连苍蝇都不飞了。秋月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突然觉得很可笑。他们像两只抢食的狗,为了块发霉的骨头,互相撕咬,露出尖利的牙齿,却忘了自己身上早就遍体鳞伤。

大山突然像疯了似的踹佳琪,嘴里胡乱地骂着,什么难听说什么。佳琪抱着头在地上打滚,惨叫声像杀猪似的,在山谷里回荡。秋月看着他们,想起小时候在山里看见的蛇,两条蛇缠在一起,互相咬着对方的七寸,直到都没了气,还死死地绞在一起。

够了。秋月捡起地上的断犁杆,往屋里走。犁杆上的毛刺扎进了掌心,渗出血珠,她却感觉不到疼。

里屋的炕桌旁,还放着佳琪带来的油纸包。秋月解开纸包,拿出一个白面馒头,慢慢咬了一口。馒头有点凉了,嚼在嘴里,像嚼着团棉絮。她想起娃还在时,总爱抢她手里的馒头,小嘴里塞得满满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

咳咳......

秋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滴在馒头上,像落了点红墨水。她捂住嘴,看着那点猩红,突然想起去年秋天,她咳得直不起腰,大山却在旁边跟人打麻将,笑着说死不了,抗折腾。

外面的打骂声渐渐停了,传来佳琪的哭声,还有大山的咒骂。秋月把剩下的馒头包好,放进灶膛旁边的陶罐里——那是她藏东西的地方,里面还有半包盐,是前几天用鸡蛋换的。

她走到院门口,看见佳琪正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红头巾丢了,衬衫破了,背影萧索得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大山蹲在地上,抱着头,像只斗败的公鸡。

秋月走到大山身边,把断成两截的犁杆扔在他面前。这犁,是我爹用了三十年的。她的声音很轻,像说给风听,他说,人勤地不懒,只要好好侍弄地,就饿不死。

大山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兔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秋月蹲下身,看着犁杆上那些虫蛀的洞,就像你不是故意赌钱,不是故意打我,不是故意......让娃没了。

大山的肩膀突然垮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捂着脸,发出呜呜的哭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秋月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个男人,她曾经以为能依靠一辈子,现在却像个破败的稻草人,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日头爬到了头顶上,晒得人头皮发麻。秋月站起身,往菜地走。地里的豆角该搭架了,茄子该浇水了,这些活,她一个人也能干。她想起娘说的,女人就像地里的野草,不管被踩得多狠,只要根还在,就能发芽。

走到菜地边,看见佳琪掉在地上的竹篮,里面还有个没拿走的馒头。秋月捡起来,用衣角擦了擦上面的泥,慢慢吃起来。馒头有点硬,带着点土腥味,可她吃得很慢,像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远处传来了开山的炮声,一声,震得地都在抖。听说矿山要扩大开采,要把山炸开,修条路通到县城。村里人都说,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可秋月看着远处腾起的烟尘,突然觉得那山像个被戳破的脓包,里面的脓水很快就要流出来,把这山沟沟里的一切都淹没了。

她走到豆角架前,拿起竹竿开始搭架。竹竿是去年砍的,还带着青绿色。她把竹竿插进土里,用绳子绑好,动作很慢,却很稳。豆角藤顺着竹竿往上爬,已经结了小小的花苞,像些绿色的小月牙。

秋月。

身后传来大山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秋月没回头,继续绑着绳子。啥事?

我......我去把犁修修。大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了什么似的,等修好了,我跟你一起下地。

秋月的手顿了顿,绳子在竹竿上打了个结。她想起年轻时,大山也曾这样,在地里帮她干活,汗流浃背,却笑得很开心。那时他还不赌钱,眼睛里有光,像天上的星星。

不用了。秋月继续搭着架,声音平静得像没起风的湖面,犁杆断了,就算修好了,也撑不了多久。

大山没再说话,脚步声渐渐远了。秋月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发晃,像块巨大的蓝布,盖着这山沟里的喜怒哀乐。她低下头,看着刚搭好的豆角架,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像些写了一半的字,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没人在乎。

夕阳西下时,秋月浇完了最后一畦茄子。她坐在田埂上,看着远处的山影渐渐被暮色吞没,像头沉睡的巨兽。地里的虫鸣渐渐响起来,此起彼伏,像在诉说着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镜,镜面早就磨花了,照不出人影,只能看见片模糊的光斑。那是她唯一的念想了,像这漏雨的屋顶,像这断了的木犁,像这山沟里的日子,破败,却还在撑着。

夜色越来越浓,把整个山沟都裹了起来。秋月站起身,往家走。路上碰见佳琪的男人,背着个包袱,往村口走,脚步匆匆,像要逃离什么。秋月知道,他又要去矿上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回到家,看见大山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断了的犁杆,眼神呆滞。灶房里冷锅冷灶,像座冰窖。秋月没理他,径直走到灶前,开始生火。火石擦了好几下才点燃,火苗舔着潮湿的柴草,发出噼啪的响声,像在诉说着什么,又什么都没说清。

屋顶的破洞还在往下滴水,滴在水缸里,发出叮咚的响声,像在数数。秋月看着锅里慢慢升起的水汽,把脸凑过去,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暖意。她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雨还会落下,日子还会像这漏雨的屋顶,滴滴答答,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