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秋月灶膛余烬(2/2)
大山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刘佳琪的背影,又看看墙角空荡荡的背篓,突然觉得头晕。集市上的叫卖声、猪叫声、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起,像口烧红的铁锅扣在他头上,烫得他浑身发疼。
他刚要往旅馆那边走,就看见李秋月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捏着个小小的纸包。她的目光扫过杂货铺门口,刚好和他对上。大山的腿像被钉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很稳,脸上没什么表情。
“针线买着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冻住的柴火。李秋月没说话,只是盯着他被刘佳琪刚才挽过的胳膊,那里还留着道浅浅的红痕。
“她……她是来问我要不要捎点东西。”大山胡乱编着瞎话,手不自觉地往胳膊上蹭。李秋月突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像风吹过干枯的玉米叶。
“我刚才去供销社问了,”她把纸包往背篓里一塞,动作很慢,“人家说,刘佳琪男人早就不在这儿上班了,去年就因为挪用公款被抓了。”
大山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集市上的喧闹声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周围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撞着耳膜。
“那……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他往后退了一步,脚却踢到了背篓,里面的草药包掉出来,褐色的药渣撒了一地,混着泥水里的菜叶和鸡毛,看着格外刺眼。
李秋月蹲下去捡药包,手指触到冰凉的泥水时,突然想起今早插在头发上的那朵紫花。什么时候掉的?是在半山腰看野鸡的时候,还是刚才挤过人群的时候?她抬头想问问大山,却看见他转身就往旅馆那边跑,军绿色的背影在人群里一窜一窜的,像条被打急了的狗。
周围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李秋月慢慢站起来,把药包塞进背篓,然后背起背篓,一步一步往镇口走。阳光已经升得很高了,晒在身上却没什么暖意,她摸了摸头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被露水打湿的发丝贴在头皮上。
走到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时,她看见刘佳琪正站在一辆拖拉机旁边和司机说笑,红褂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张开翅膀的红蜻蜓。刘佳琪也看见了她,突然笑得更欢了,还故意朝她挥了挥手。
李秋月没理她,径直往山路那边走。背篓里的玉米面饼子硌着她的后背,硌得生疼。她想起出门前大山说的话,说要给她扯块红布做棉袄,现在看来,那红布大概是给刘佳琪做了褂子。
山路比来时难走多了,太阳把路面晒得滚烫,脚踩上去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李秋月走得很慢,每走一步,背篓袋子就往肉里陷进一分。她开始后悔没听娘的话,当年娘说大山这人眼神不定,不是能过日子的人,可她就看上他笑起来露出的那两颗小虎牙,觉得那样的人心里肯定热乎。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大山,他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道血痕,军绿色的褂子被扯破了个口子。“秋月,你听我解释……”他气喘吁吁地说,手伸过来想拉她。
李秋月往旁边一躲,背篓撞在旁边的树干上,里面的粗瓷碗哐当响了一声。“我采的草药,你用不上了。”她说着把背篓卸下来,往他脚边一推,“饼子你留着吃吧,我不饿。”
大山看着她转身往山上走,突然觉得那背影很陌生。她的蓝布褂子被汗水浸得发深,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和草叶,像截被人遗弃在地里的玉米秆。他想喊住她,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钻进树林,最后变成个小小的蓝点,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绿里。
李秋月走到那片松树林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擦黑了。她在一棵最大的松树下坐下来,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突然觉得很累。松针从头顶落下来,扎在她的头发里、脖子里,她却懒得去拂。
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听得她心里发毛。她想起小时候,爹总说山里的狼专吃走夜路的女人,那时候她还不信,现在却觉得狼说不定就在哪片林子后面盯着她,绿幽幽的眼睛像两盏鬼火。
她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个没吃完的玉米面饼子。是早上特意给大山做的,加了点糖精,他以前最爱吃这个。她把饼子往嘴里塞,却怎么也咽不下去,饼渣卡在喉咙里,像无数根细小的针。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李秋月终于站起来往家走。山路两旁的树影张牙舞爪的,像无数只伸向她的手。她走得很快,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跟在后面。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见屋里亮着灯。昏黄的煤油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在地上投出个晃动的人影。是大山回来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推开院门的时候,她看见灶膛里的火又烧起来了,大山正蹲在灶台边添柴,军绿色的褂子搭在旁边的板凳上,破口处还沾着些暗红的污渍。他听见动静回头看她,眼睛里的红血丝比早上更密了,像张网把整个瞳仁都罩住了。
“我给你留了饭。”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李秋月没说话,径直往炕那边走,却看见炕头上放着块红布,红得像血,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光。
“我……我去供销社扯的。”大山跟过来,手在布上摸来摸去,“给你做棉袄。”李秋月看着那块红布,突然想起刘佳琪身上的红褂子,颜色一模一样。
她没说话,脱了鞋往炕里躺,背对着他。灶膛里的火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响,大山在灶台边忙活着,碗筷碰撞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着她。
半夜的时候,李秋月被冻醒了。身边的位置是空的,灶膛里的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些余温。她坐起来往灶房看,大山正蹲在灶门口,手里捏着个酒瓶子,一口一口往嘴里灌。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被拉长的惊叹号。
“那红布……是刘佳琪的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飘,轻得像片羽毛。大山喝酒的动作顿了顿,酒瓶子从手里滑下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剩下的酒洒在泥地上,发出浓烈的酸臭味。
“她男人……确实在住院。”大山突然说,声音里带着哭腔,“肝癌,晚期。”他用袖子抹了把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头受伤的野兽。
李秋月没说话,重新躺下,把脸埋在枕头里。枕头里的荞麦壳硌着她的脸,带着股子陈年老灰的味道。她想起刘佳琪站在拖拉机旁的样子,红褂子鼓得像面旗子,原来那是喜丧的颜色。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吹得窗纸哗啦啦地响。灶膛里的余烬在黑暗中最后亮了一下,然后彻底归于沉寂,就像这屋里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太阳会不会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