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谷种破雪(2/2)

李秋月望着药铺窗外的槐树,新芽已经缀满枝头,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透亮得能看见叶脉。这让她想起山坳的那棵老槐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雪白的花,香气能飘半个村子。她曾和大山在树下许诺,说要生个儿子,让他像槐树一样茁壮成长。现在想来,那些诺言,就像槐花落尽后的残蕊,风一吹,就散了。

取药时经过账房,看见墙上贴着张告示,上面写着“女子学堂招生”。毛笔字写得娟秀有力,让她想起张桂英教她写的字。当时她总写不好“女”字的横画,张桂英就笑着说:“女子也能顶半边天,这横得写得稳。”

“想去念书?”陈掌柜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周小莲说你认字挺快的。”

李秋月的脸突然红了,像被阳光晒透的苹果。念书?她这辈子没想过。在山坳里,女人认字是件奢侈的事,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刘佳琪算是村里认字最多的,却也只够看明白大山写的欠条,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最终把她也拖进了深渊。

“等染坊忙完这阵再说。”她把药包揣进怀里,转身往门外走,“周老头还等着药呢。”

走出药铺,看见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突然想起张桂英说的“自由”,或许不是指去哪里,而是指可以选择不去哪里,可以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就像现在,她可以选择不见大山,可以选择守着染坊,可以选择要不要去念书,这些选择,在山坳里是从来没有过的。

三、谷地里的希望

周小莲背着书包闯进染坊时,李秋月正在给新染的布匹喷水。姑娘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手里挥舞着张纸,像只快乐的小鸟。“秋月姐,你看我给你带啥了?”

李秋月放下手里的喷壶,接过那张纸。是女子学堂的报名表,上面的格子空空的,等着她填写自己的名字。笔尖悬在纸上方,她突然有些犹豫,这两个字,她写了半辈子,从山坳的泥地上,到染坊的账本上,每次写,都觉得沉重,而这次,却觉得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天吧,秋月姐。”小莲在她身边坐下,手指点着表格上的“年龄”一栏,“你才二十五,正是念书的好时候。”

二十五?李秋月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老得像染坊里那把用了几十年的木耙,浑身都是裂痕。可在城里,二十五岁的女人,还能去学堂,还能有梦想,这是她在山坳里想都不敢想的事。

“等谷子发芽了,我就去报名。”她在表格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像春雷声在耳边响起,“李秋月”三个字,这次写得格外舒展,尤其是“月”字的弯钩,像只展翅的鸟。

谷种发芽那天,李秋月正在染坊晾晒新染的布匹。周小莲尖叫着冲进来说谷子破土了,她跑出去一看,果然,嫩绿的芽尖顶破了泥土,在阳光下倔强地伸展着,像无数只举起的小手。天井里的青石板缝隙里,也钻出了几棵小草,嫩嫩的,带着点鹅黄,给这片曾经的废墟,带来了勃勃生机。

“你看,我说能发芽吧。”周小莲蹲在谷地里,小心翼翼地拨开稻草,眼睛亮得像星星,“等秋天,我们就能吃上自己种的谷子了。”

李秋月望着那些新芽,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东西,也跟着破土而出了。她想起山坳的那几亩薄田,想起娘教她插秧的样子,想起大山挥着锄头的背影,那些曾经让她窒息的记忆,现在看来,都成了滋养她成长的养分,就像这染坊的灰烬,能让谷种长得更茁壮。

染好的旗袍样衣送成衣铺那天,王掌柜赞不绝口,说这颜色比城里任何一家染坊的都雅致。“订单都排到下个月了。”王掌柜笑着说,“你这是要发大财了。”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件旗袍在阳光下飘动,靛蓝的布料上泛着淡淡的紫调,像夜空里的星光。这让她想起刘佳琪那件被烫坏的红旗袍,女人总说等男人发了财,就再做件新的,结果直到死,都没等来那一天。而她,没靠任何男人,靠自己的双手,也做出了属于自己的旗袍,虽然不是红色的,却比任何颜色都让她心安。

傍晚时分,陈掌柜送来药,顺便带来了个消息:大山在牢里病死了,死前手里还攥着半块橘子糖,是刘佳琪最爱吃的那种。李秋月听完,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既不悲伤,也不轻松,就像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消息,只是默默地把药煎上,然后坐在染坊的天井里,看着那些嫩绿的谷芽,在暮色里轻轻摇晃。

周老头的轮椅停在她身边,老人望着谷芽,突然叹了口气:“人这辈子,就像这谷种,得经历风雨,才能成熟。”

李秋月点点头,没说话。她知道,自己的风雨,或许还没结束,但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因为她明白,只要心里有种子,有希望,哪怕在灰烬里,也能开出花来,就像这染坊的谷种,就像她自己,李秋月,这个从山坳里走出来的女人,终于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夜色渐浓,染坊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在谷地里,给那些新芽镀上了层暖黄。李秋月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那张女子学堂的报名表,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名字。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悠长而有力,像在召唤着什么。她知道,这是她的新生,像那些破土而出的谷种,虽然渺小,却充满了力量,在这片曾经的废墟上,在未来的岁月里,终将长成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