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灶台顶端(2/2)

水桶里的水晃出不少,溅在李秋月的裤脚上。她望着刘佳琪的背影,看见她的黑布鞋上绣着朵金线牡丹,鞋跟处还沾着片干枯的蔷薇花瓣。河水在桶里晃荡,映出她的脸,颧骨处有片淡淡的青,是昨夜被大山打的。

往回走时,扁担在肩上咯吱作响。路过刘佳琪家的菜园时,她看见篱笆上搭着件男人的黑袄,袖口磨出的毛边和大山那件一模一样。菜园里的韭菜长得正旺,绿油油的叶片上还挂着雨珠,让她想起今早大山牙缝里的韭菜叶。

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她扔下扁担冲进屋,看见大山正把她陪嫁的木箱倒扣在地上,里面的几件旧衣裳散落一地。他看见她进来,眼睛亮得吓人:“那对银镯子呢?快拿出来。”

“早被你当了。”李秋月的声音发紧,看着他把墙角的陶罐踢翻,谷子撒了满地。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口粮,够吃到秋收了。

大山突然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力道大得让她眼前发黑。“你藏哪了?”他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佳琪说看见你有对新镯子。”李秋月的指甲抠着他的手背,看见他手腕上有圈牙印,红得发紫。

挣扎间,她的头撞在灶台角上,嗡的一声响。恍惚中看见去年的自己,也是这样被按在灶台上,大山的手扯着她的头发,嘴里骂着:“不下蛋的鸡,留你有啥用。”那天她流了好多血,染红了灶台边的青苔。

不知过了多久,大山骂骂咧咧地走了。李秋月趴在地上,嘴里满是铁锈味。她看见那根从桌角捡的长发缠在自己的手指上,像条细小的蛇。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纸上的声音越来越急,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

她慢慢爬起来,摸到灶膛里的火钳。铁钳的温度早就散了,在手里沉得像块石头。她走到镜子前,看见额角渗出来的血珠滴在蓝布褂子上,晕开朵小小的红梅。去年她在山里采药时,也见过这样的红梅,长在陡峭的崖壁上,摘的时候差点摔下去。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李秋月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色。远处传来刘佳琪的笑声,脆生生的,像开春时枝头的黄莺。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常在后山唱歌,那时她的声音还没被柴火熏哑,能唱得比黄莺还好听。

王婶又来敲门,这次手里拿着个粗瓷碗:“秋月,借点米吧,就一碗。”李秋月看着王婶补丁摞补丁的袖口,想起自己藏在床底下的半袋红薯干。那是她打算留着冬天吃的,大山从来不爱吃这个。

“我这也没米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只有红薯干。”

王婶走后,她把红薯干倒进锅里。煮红薯的甜香弥漫开来时,她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她的生辰。去年生辰,大山带回来半只烧鸡,却在饭桌上被刘佳琪派人叫走,那只鸡最后被野狗叼走了,鸡毛落得满院都是。

夜色漫进窗户时,她听见院外有脚步声。以为是大山回来了,攥着手里的火钳直发抖。却看见是刘佳琪的男人,那个教书先生,站在篱笆外,手里提着个油纸包。

“李嫂子。”他的声音很温和,“佳琪让我送点吃的过来。”油纸包里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李秋月看见他长衫上沾着的泥点,知道他是从镇上赶回来的。

“她人呢?”李秋月的指甲掐进掌心。

教书先生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纸:“她说去看亲戚。”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在镇上看见大山了,在赌坊。”

李秋月接过馒头的手在抖,热气烫得她指尖发红。她看着教书先生往回走,背影在月光里拉得很长,像根被拉长的琴弦。她想起刘佳琪总爱在人前炫耀,说她男人知书达理,从来不对她发脾气。

后半夜,大山终于回来了。他满身酒气地闯进屋里,把个布包扔在桌上。“给你的。”他的舌头有些打结,“佳琪说,女人都爱这个。”布包里是支银簪,簪头刻着朵迎春花,和刘佳琪鬓角插过的那朵一模一样。

李秋月没接。她看着大山往炕边倒,鞋都没脱就打起了呼噜。他的脚臭味混着刘佳琪常用的胭脂味,在屋里弥漫开来。她拿起那支银簪,走到油灯前,看着火苗在簪头的花瓣间跳动。

突然,她把银簪往灶膛里扔去。金属碰到炭块的瞬间,发出滋啦的响声。她蹲在灶膛前,看着银簪慢慢变黑,直到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就像她自己,那个曾经会在后山唱歌的姑娘,早就被柴火熏成了灰。

鸡叫头遍时,她开始收拾东西。把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叠好,放进那个陪嫁的木箱里。又把藏在床底的红薯干装进布袋,最后拿起那只豁口的粗瓷碗。碗沿的缺口硌着掌心,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大山的情景。

那天他在后山砍柴,看见她被蛇吓哭,扔下斧头就冲过来。他打死蛇的时候,侧脸在阳光下棱角分明,汗珠顺着下巴滴在她的布鞋上。那时她以为,这个能打死毒蛇的男人,会护着她一辈子。

天快亮时,她锁了院门。扁担两头挑着木箱和布袋,走在沾着露水的小路上。路过刘佳琪家门口时,看见那扇虚掩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传来嬉笑的声音。她想起昨夜大山打呼噜的动静,突然觉得很好笑,就蹲在路边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落在了沾满露水的草叶上。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山口。回头望去,那片熟悉的山坳被晨雾笼罩着,像幅模糊的水墨画。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些灶膛里的灰烬,那些被打碎的粗瓷碗,那些沾着泥点的脚印,都该留在这片山里,和那些不会再发芽的种子一起,烂在地里。

山风掠过耳畔,带着松针的清香。李秋月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肩上的扁担虽然沉重,脚下的路却很清晰。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像某种新生的号角,在晨雾里荡开,很远,却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