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漏雨的屋檐了(1/2)

李秋月把最后一根椽子钉进染坊的屋顶时,雨丝正顺着竹梯的缝隙往下掉。她的布鞋已经湿透,鞋底的窟窿里灌满了泥浆,每踩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像极了大山醉酒后瘫在泥地里的动静。檐角的铁皮被风掀起半块,露出里面发黑的椽子——这是昨夜暴雨的杰作,也是她来县城的第三个月,遇到的第一场真正的大雨。

一、发霉的账本

周老头的咳嗽声从阁楼传来时,李秋月正蹲在染坊的门槛上拧裤脚。浑浊的泥水顺着裤管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她苍白的脸。这张脸曾被山坳的阳光晒得发黑,如今却在染坊的阴凉里透出些病态的白,只有眼角的细纹还留着风吹日晒的痕迹,像老树皮上的裂纹。

“丫头,把那本账册找出来。”老头的声音裹着浓重的鼻音,“王掌柜的账该结了。”

李秋月爬上阁楼时,木梯在脚下发出濒死的呻吟。漏雨的地方比想象中更多,墙角的账册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胀,牛皮纸封面上的“光绪二十三年”字样,正顺着水渍慢慢晕开,像滴在宣纸上的墨。她想起大山藏在炕洞里的赌账,那些皱巴巴的纸页上,也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数字,只是后面跟着的不是“欠”就是“还”,永远没有个尽头。

账本里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细小的影子。这是去年秋天从山坳带来的,当时她蹲在刘佳琪家的银杏树下,看着女人踮脚够树上的果子,男人在下面托着她的腰,两人笑得像枝头摇晃的银杏果。阳光透过金黄的叶子洒下来,在他们身上织成张温暖的网,把站在篱笆外的她,隔绝在一片阴冷的阴影里。

“找到没?”周老头的拐杖在楼梯口笃笃作响,“再磨蹭王掌柜该亲自来了。”

李秋月抱着账本下楼时,看见染坊门口停着辆马车。车夫披着件蓑衣,帽檐下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那眼神让她想起山坳里的接生婆,总爱在给女人们看胎时,用那种探究的目光打量她的肚子。她低下头快步走过,账册的边角扫过车夫的蓑衣,沾起片湿漉漉的银杏叶——这东西让她喉咙发紧,去年就是这片叶子落尽的时候,刘佳琪的男人拿着休书闯进她家,把女人的衣物摔在大山脸上。

王掌柜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时,李秋月正用抹布擦拭着染缸边缘的霉斑。青绿色的霉点在靛蓝色的缸壁上蔓延,像幅诡异的地图,标注着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她想起山坳里的粮仓,墙角也长着这样的霉,大山从来不管,只在缺粮时才想起用锄头撬开粮仓的锁,结果里面的谷子早就发霉发芽,长出的青苗像簇簇细小的坟头。

“这周的工钱。”王掌柜把几枚银元拍在桌上,银元碰撞的脆响让她想起大山赢钱时的笑声,“染坊的活计不错,下次再多送几匹。”

李秋月把银元揣进怀里时,指尖触到块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那枚从河底捞起的银镯子,圈口处的兰花已经被靛水浸得发蓝。她突然想起刘佳琪的那支银簪,也是这样被染料浸得变了色,最后被她男人扔进了老井,溅起的水花惊飞了井边的麻雀。

二、药罐里的当归

陈掌柜的药碾子在暮色里发出咕噜噜的响。李秋月抱着空药罐站在柜台前,看着男人把当归和黄芪碾成粉末,药香混着染坊的靛蓝气息,在鼻尖缠绕成结。上周她给周老头送染好的药袋时,被门槛绊了跤,药汁泼在脚踝上,烫出片红肿,是陈掌柜给的烫伤膏,让那片皮肤没留下疤痕。

“这药膏里加了蜂蜡,能防水。”陈掌柜把包好的药粉推过来,圆框眼镜滑到鼻尖上,“你在染坊泡水里的时间长,用这个正好。”

药铺的玻璃柜里摆着排瓦罐,每个罐口都贴着红纸,写着药材的名字。李秋月的目光停在个贴着“曼陀罗”的瓦罐上,罐口的缝隙里透出点紫色的花瓣——去年在山坳的崖壁上,她见过这种花,刘佳琪说这花能让人忘忧,却不肯说具体怎么用。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能毒死人的东西。

“陈掌柜,山里的曼陀罗能入药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药材。

陈掌柜的碾药动作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审视着她:“那是剧毒药,除非......”他没说下去,转而指着窗外,“看,月升了。”

染坊的后院在月光下泛着层蓝灰色。李秋月把药粉倒进瓦罐时,听见隔壁酒坊传来划拳的声音,其中个粗哑的嗓门,像极了大山。她的手猛地一抖,药粉撒在灶台的裂缝里,像极了那年冬天,她把砒霜拌在老鼠药里,想毒死偷粮的耗子,却被大山发现,劈头盖脸骂了顿,说她想毒死人。

那天夜里,她梦见刘佳琪躺在曼陀罗花丛里,红棉袄被花瓣染得发紫。女人朝她伸出手,腕上的银镯子晃得人睁不开眼,她说:“秋月,这花能让人记起所有事。”李秋月想抓住那只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布满针眼,正往外渗着靛蓝色的血。

三、雨夜里的叩门声

周老头的侄女来染坊帮忙那天,李秋月正在给靛缸换气。小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绸带,正是刘佳琪最爱的那种颜色。“我叫周小莲,在县中学念书。”姑娘蹦蹦跳跳地掀开染坊的布帘,“叔说你是从山坳里来的?”

李秋月的木耙在缸里顿了顿,靛蓝的旋涡突然乱了。她想起山坳里没念书的姑娘,十三四岁就被爹娘许人家,嫁妆里总得有只染红的木箱,像口提前备好的棺材。她自己的嫁妆木箱,此刻正躺在阁楼的墙角,锁扣上的铜绿,比大山赌输后颓废的脸色还要难看。

“山里的月亮,是不是比城里的圆?”周小莲趴在窗台上,手里转着支钢笔,“先生说山里的星星更亮。”

李秋月望着窗外被染坊烟囱切割的天空,月亮正从药铺的屋顶爬上来,像枚被啃过的银元。她想起山坳的月亮,总在层叠的树梢间游走,清辉透过窗棂落在炕沿上,能清晰地看见大山醉酒后吐在地上的秽物,和刘佳琪掉落的银发簪。

天黑透时,雨突然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染坊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李秋月正在阁楼补那件从山坳带来的蓝布褂子,针脚在补丁边缘盘成小小的圆圈,像极了她给大山缝补的伤口——有次他跟人打架,眉骨被打破,她用灶膛里的草木灰给他止血,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肯哼一声。

突然听见染坊的门被敲响了。笃笃笃,很轻,却在嘈杂的雨声里格外清晰。李秋月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滚进床底的阴影里。这声音让她想起无数个夜晚,大山醉醺醺地撞开家门,带着股酒气和胭脂味,把她从炕上拽起来,发泄着赌输后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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