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灶膛余(2/2)
大山的手突然抖起来,诊断书从他指间飘落,盖在那半包退烧药上。他看着地上蜷缩的女人,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肩膀,后颈露出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不健康的苍白。他这才想起,她最近总是咳嗽,尤其是夜里,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得手腕细得一捏就能断。
“你……”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酒意醒了大半,只剩下无边的慌乱。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到了身后的灶台,那只空碗“哐当”一声掉下来,在他脚边摔得粉碎。
外面突然起了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啦响,像是有谁在外面哭。李秋月慢慢爬起来,捡起地上的诊断书,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放进红布包里。她的动作很慢,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肚子里的疼,可脸上却异常平静,像是刚才那个被打的人不是她。
“明天我去山上挖些草药。”她把红布包塞进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听说鱼腥草能治咳嗽,或许有用。”
大山没说话。他看着她走到水缸边,用受伤的手舀水,清水顺着指缝里的伤口流下来,带着血丝滴进瓢里。她把水倒进锅里,添了些干柴到灶膛,用火柴去引燃时,手抖得划了好几下才擦出火星。
火光重新在灶膛里亮起来,映着她低垂的眉眼。她的侧脸在跳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大山突然想起刚娶她那年,她也是这样在灶台前忙碌,那时候她的辫子又黑又粗,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干活时腰肢扭得像山里的溪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从他第一次把卖粮食的钱输光开始?还是从他跟刘佳琪勾搭上之后?他记不清了。只知道这些年,他把她的笑容磨没了,把她的腰压弯了,把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掐灭了。
灶上的水慢慢热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李秋月用没受伤的手揉着面团,动作迟缓却有条不紊。明天的早饭,就吃点稀粥配红薯吧,缸里的米不多了,得省着点吃。
大山突然转身往外走,脚步还是有些虚浮,却没再摔东西。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灶前的女人。她的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贴在墙上,像幅单薄的剪影。
“我去刘佳琪家。”他丢下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厉害,“她家男人在矿上挣了钱,或许……能借点。”
李秋月揉面的手顿了顿,面杖在案板上留下道浅浅的印子。她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继续揉着手里的面团,仿佛没听见这句话。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砰”地关上,把外面的风声和大山的脚步声都关在了外面。灶膛里的火又旺了些,映得她脸上泛起层淡淡的红光,可那双眼睛里,却像灶膛深处的灰烬,再也燃不起火苗了。
老黄狗不知什么时候从桌底下钻出来,蹭到她脚边,用头轻轻拱着她的裤腿。她放下面杖,弯腰摸了摸狗的耳朵,指尖的血蹭在了狗毛茸茸的头上。
“他不会回来的。”她对着狗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刘佳琪男人这个月没寄钱回来,她哪有钱借给赌鬼。”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她拿起面杖,把面团擀成薄薄的面皮,然后用刀切成细细的面条,动作熟练得像是做了千百遍。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远处的深山里传来几声狼嚎,悠长而凄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李秋月把面条下进锅里,看着白色的面条在沸水里翻滚,像无数条挣扎的鱼。
她知道大山去刘佳琪家不是为了借钱。上个月她去邻村换盐时,亲眼看见刘佳琪男人搂着个陌生女人从镇上的旅馆出来,那时候她就明白,那个在外打工的男人不会再寄钱回来了。而大山去找刘佳琪,不过是为了那点肮脏的勾当。
面条熟了,她捞起一碗,放在灶台上,又盛了碗热水,把受伤的手浸在里面。热水里泛起淡淡的血丝,疼还是那么疼,可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老黄狗趴在她脚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下去,只剩下温暖的余温包裹着这间破败的屋子。李秋月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着锅里剩下的面条慢慢凉透,直到窗外的月光变成了鱼肚白,也没等来那个出去“借钱”的人。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站起来,把凉透的面条倒进狗食盆里。老黄狗闻到香味醒过来,摇着尾巴小口小口地吃着。她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咳嗽了几声。
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显出青灰色的轮廓,山脚下的梯田里,有早起的农人已经开始劳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这是她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一块石头。
她转身回屋,拿起墙角的竹篮和小锄头,把红布包贴身放好,又用布条仔细包扎好受伤的手。走出院子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破败的土屋,烟囱里没有冒烟,门窗紧闭,像座沉寂的坟墓。
老黄狗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走到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停下脚步,摸了摸树干上那道刻痕——那是她和大山刚结婚时,一起刻下的身高记号,如今已经被岁月长得模糊不清了。
“在家等着。”她对老黄狗说,声音被晨风吹得有些散,“我挖了草药就回来。”
老黄狗“汪”了一声,趴在了树根下,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深山的小径上。晨曦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越牵越远的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了。
山路上满是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冰凉的感觉从脚底蔓延上来。她走得很慢,咳嗽时不时发作,每咳一下都觉得胸口像被撕开一样疼。可她没有停下,一步一步地往深山里走,那里有她需要的草药,或许,还有她唯一的生路。
太阳慢慢爬上山头,把金色的光洒在山林里,照亮了路边的野花和露珠。李秋月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被浓密的树林吞没,只剩下那条蜿蜒的小径,在晨光里静静地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