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深山夜露寒(2/2)

她走到堂屋门口,看见大山已经打起了呼噜,睡姿像头猪,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他的褂子扔在地上,李秋月弯腰去捡,却从口袋里掉出个东西,一声落在地上。

是个银质的小蝴蝶发卡,翅膀上镶着细小的红珠子,在晨光中闪着微弱的光。这不是她的东西。李秋月认得,刘佳琪前天去镇上赶集时,头上就别着这个发卡。

她捡起发卡,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翅膀。红珠子硌得指尖发疼,像细小的血点。堂屋里弥漫着大山的汗味和酒气,混杂着墙角霉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李秋月捏紧了发卡,指节泛白。她走到院子里,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布鞋,凉得像踩在冰水里。远山隐在薄雾里,轮廓模糊,像巨大的沉默的野兽。坡地上的玉米已经长到齐腰高,叶子上挂着露珠,在晨光中亮晶晶的,像无数双眼睛。

她走到院角的老槐树下,那是她娘生前种的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她挖了个小坑,把银蝴蝶发卡埋了进去,又用脚踩实了泥土。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看见东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该去喂猪了。猪圈里的老母猪昨晚下了崽,哼哼唧唧地等着吃食。李秋月拎起墙角的猪食桶,桶沿的木刺扎进手心,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一步一步往猪圈走。

走到猪圈门口,她听见了隔壁王大娘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好奇:秋月,昨晚你家咋了?我听见动静了。

李秋月的脚步顿了顿。她转过身,看见王大娘站在院墙外,手里挎着个篮子,眼神里满是探究。晨雾在她们之间缭绕,带着山间特有的湿冷。

没啥,李秋月笑了笑,笑容比晨雾还淡,大山喝多了,摔了一跤。

王大娘了一声,眼神却显然不信。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叹了口气:你这日子......

李秋月没接话。她转过身,把猪食倒进石槽里。老母猪立刻带着小猪崽抢食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她看着那些粉嫩的小猪崽,突然想起自己刚嫁给大山的时候。

那时她才十七,穿着红棉袄,坐在花轿里,听着迎亲队伍的唢呐声在山坳里回荡。大山那时还不赌钱,虽然话少,但会在她割麦子割到手时,笨拙地给她包扎;会在冬天把她的脚揣进怀里捂热。她曾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守着几亩薄田,生几个娃,像山间的野草一样,安静地枯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好像是三年前那次镇上的庙会,他跟着邻村的人去赌钱,赢了点小钱,回来时眼睛发亮。从那以后,他就像着了魔,家里的粮食、牲口,但凡能换钱的,都被他拿去赌了。输了就喝酒,喝了就打人,打完了又会抱着她哭,说下次再也不了。

可没有下次。只有一次比一次更重的拳头,一次比一次更晚的归期,和身上越来越重的脂粉香。

刘佳琪是去年守的寡。她男人在矿上出了事,赔了笔钱。她不像李秋月这样被困在山里,常去镇上赶集,穿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亮。李秋月见过她几次,总是笑着,眼角的痣在笑时格外显眼。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精明能干的女人,会和大山搅在一起。

猪食槽空了。李秋月拎着空桶往回走,路过堂屋门口时,听见大山还在打呼噜。她走到灶房,把冷掉的水倒掉,重新添了锅。火苗又起来了,映着她平静的脸,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太阳慢慢爬上山头,金色的光穿过薄雾,照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远处传来了刘佳琪的声音,清亮亮的,在喊她家的鸡。紧接着,堂屋里的呼噜声停了,大山骂骂咧咧地起了床。

李秋月把刚蒸好的窝头捡出来,放在粗瓷碗里。她知道,大山吃完早饭,又会去找刘佳琪。也许会拿着她的银镯子去赌,也许会在刘佳琪家的炕头上消磨一整天。而她,会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一样,喂猪、种地、缝补,在这座深山里,守着一个空壳一样的家。

她拿起一个窝头,慢慢咬了一口。面很粗,带着点麸皮的涩味。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手背上,暖融融的。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揣着一块冰,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院门外,大山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了出去。李秋月抬起头,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像一滴墨溶进了清水。她低下头,继续啃着窝头,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粗瓷碗上,的一声,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

远处的山上,传来了杜鹃鸟的叫声,一声声,凄厉而绝望,在空旷的山谷里反复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