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寒窑月影(2/2)
哟,这小娘们还挺烈。疤脸笑起来,伸手就要摸她的脸。
秋月抄起秤砣就砸过去,秤杆在地上摔成两截。疤脸捂着胳膊嗷嗷叫,大山拽着她就跑,核桃撒了一地,被赶集的人踩得稀巴烂。
他们一口气跑出镇子,在山脚下的老槐树下停住。大山甩开她的手,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你他妈疯了?
秋月的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火烧火燎的:你怕他们,咋不怕我?
大山突然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响。天旋地转间,她看见刘佳琪站在槐花树影里笑,红棉袄在风里飘,像团烧起来的火。
刘佳琪就不会这样。大山的声音像淬了冰。
秋月没哭,只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看着地上摔断的秤杆,突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给她做的那把桃木梳子。后来他赌输了,把梳子抵给了王家坳的货郎,换了半瓶烧酒,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刘佳琪家门口。
钱呢?大山突然抓住她的胳膊,眼睛红得像狼,你藏的钱呢?
秋月的胳膊被攥得生疼,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挣扎,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蛇。去年他也是这样,把她按在炕上搜身,最后从灶膛灰里摸出那几块银元,是她娘临死前塞给她的陪嫁。
在布包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悠悠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大山撒开她就往回跑,竹筐歪在地上,里面的核桃滚得满山都是。秋月蹲下来,捡起颗裂了缝的核桃,指甲抠进去,核桃仁是苦的,像她昨儿嚼的黄连。
日头爬到头顶时,秋月才慢慢往回走。山路空荡荡的,风吹过树林,呜呜咽咽的像哭。她看见崖边的野菊开了,黄灿灿的一片,去年她在这儿摘菊花时,听见刘佳琪在坡上喊大山的名字,声音甜得发腻。
路过王家坳时,她看见刘佳琪家的烟囱冒着烟。红棉袄搭在院墙上,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展翅的鸟。秋月突然想起大山说过,刘佳琪的男人在外头打工,一年到头不回家。
她没停下脚步,踩着满地的梧桐叶往前走。叶子被踩得沙沙响,像无数只虫子在爬。去年秋天她也是这样走,听见刘佳琪的笑声从屋里传出来,混着哗啦啦的洗牌声,大山的吆喝声比谁都响。
到家时院门大开着,屋里翻得乱七八糟。秋月摸进里屋,垫絮被扯到地上,布包被撕开个大口子,手帕散落在炕角。她蹲下去捡手帕,看见上面绣的并蒂莲被踩得模糊不清。
灶台上的铁锅翻倒在地,锅里的玉米糊结着硬块,像块干涸的泥地。秋月突然想起今早没来得及做早饭,大山准是饿极了,才把她藏的鸡蛋钱翻出来。
天黑透时,秋月还坐在门槛上。山风卷着落叶刮进来,在地上打着旋。她看见远处的山梁上有灯火,忽明忽暗的,像只鬼火。去年也是这样,她坐在门槛上等到半夜,大山搂着刘佳琪的红围巾回来,围巾上还别着朵野菊花。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秋月猛地站起来。她摸到门后的柴刀,木柄被汗水浸得发潮。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踉跄,一股熟悉的酒气飘过来。
大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看见她手里的柴刀,突然笑起来:你要杀我?
秋月没说话,柴刀在手里微微发抖。月光照在他脸上,她看见嘴角的血,还有脖子上的抓痕,像被猫挠过。
佳琪......她男人回来了。大山突然瘫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框,他妈的,敢打老子......
秋月举着柴刀的手慢慢放下。她想起刘佳琪的男人,那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去年临走前给了她一把新镰刀,说山路不好走,让她砍柴时当心些。
钱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大山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个空烟盒,又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输光了......都输光了......
秋月看着那张写着欠账的纸条,突然笑出声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滴在柴刀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想起小时候娘说的话,人要是走了歪路,就像掉进了深沟,再也爬不上来。
地里的苞米......大山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明天去收......
秋月没理他,转身往屋里走。灶膛是凉的,水缸里的水也快见底了。她摸到炕梢的布包,空空的布袋在风里晃,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后半夜下起了雨,打在窗纸上噼啪响。秋月躺在冰凉的炕上,听着隔壁屋大山的鼾声,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年她才十五,在镇上的集上,他挑着两筐苹果,脸红彤彤地问她要不要尝个甜的。
雨越下越大,她听见屋檐下的水桶接满了水,溢出来的水顺着墙根流,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河。就像去年山洪暴发时,她站在崖边,看着浑浊的水把刘佳琪家的红棉袄卷走,大山在旁边哭得像个孩子。
天亮时雨停了,山坳里飘着白雾。秋月挑着空筐往地里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刺骨。苞米杆子在风里摇,露出金灿灿的棒子,像无数只眼睛在看她。
她摘下第一个苞米,剥开叶子,看见里面的玉米粒饱满紧实。突然想起大山说过,等收了苞米就给她买块花布做新衣裳。那年他也是这样说的,后来却把钱给刘佳琪买了银镯子。
远处传来吆喝声,秋月直起身。看见王老五站在坡上,挥着鞭子赶牛:秋月,你家大山......在刘佳琪家被打断了腿......
苞米从手里滑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秋月望着王家坳的方向,白雾像似的漫过来,把她的影子吞了进去。她突然想起那只从山崖上摔下去的山羊,原来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摔得粉身碎骨。
她慢慢蹲下去,把脸埋在苞米地里。泥土的腥气混着露水的潮气漫上来,像娘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远处的鸡鸣声此起彼伏,太阳正一点点爬上山头,把白雾染成金红色,像极了刘佳琪那件红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