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柴门夜冷(2/2)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大山突然捂住了她的嘴。他的手心全是汗,带着泥土和烟草混合的腥气,死死按在她的唇上。李秋月能感觉到他在发抖,不是愤怒,是别的什么,像被猎人逼到悬崖边的狼。

别吵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怪的恳求,村里人都睡了......

李秋月突然觉得好笑。他怕村里人听见?怕刘佳琪的男人从墙那头听见?还是怕后山的松树林里,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看见?

她用力咬在他的手心,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大山痛得缩回手,在黑暗里喘着粗气。李秋月趁机爬起来,摸黑撞开灶房门冲了出去。

院门口的老槐树在月光下张着枝丫,像个沉默的巨人。李秋月跑到井台边,压下泵杆掬起一捧冷水浇在脸上。后脑勺的伤口被冰水激得生疼,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井台边的石板上还放着白天晒的玉米,金黄的颗粒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记得开春时,大山说要多种两亩玉米,等秋收了就去镇上给她扯块红布做件新褂子。那时他还没迷上赌钱,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回来时裤脚总是沾满露水。

秋月?

院墙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秋月猛地转身,看见刘佳琪站在篱笆门外,穿着那件花衬衫,领口的纽扣没系好,露出里面水红色的肚兜。她的头发披散着,发梢还在滴水,像是刚洗过澡。

他......他没打你吧?刘佳琪的声音很轻,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揣了两颗星星。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脚边——那双绣着鸳鸯的布鞋,是刘佳琪男人去年在县城给她买的,前儿个在河边洗衣时,她还说要好好收着,等男人病好了一起去镇上赶集。

我......我来还他东西。刘佳琪从背后拿出个蓝布包,塞进篱笆缝里,白天在......在树林里落下的。

布包掉在地上散开,滚出两颗骰子和半盒百雀羚雪花膏。李秋月的目光落在那半盒雪花膏上,想起去年娃断气那天,她抱着冰冷的小身体坐在炕沿,大山就是用这只手,一边抹着刘佳琪给的雪花膏,一边劝她娃没了再怀一个。

你走吧。李秋月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发飘,以后别来了,你男人还在炕上躺着呢。

刘佳琪的肩膀抖了一下,转身要走,又突然回过头:他说......他说要跟你分......

我知道。李秋月打断她,弯腰捡起那半盒雪花膏,盖子没盖紧,甜腻的香气在指尖散开,等秋收了,玉米卖了钱,我就走。

刘佳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她的脚步声很轻,像山里的狐狸,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

李秋月站在井台边,看着篱笆门外空荡荡的小路。山风卷着松针落在她的头发上,后脑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打开那盒雪花膏,用指尖蘸了一点抹在手心,甜腻的香气钻进鼻孔,让她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跟大山去镇上赶集,他用攒了半年的钱,在供销社给她买了支红蜡烛。

那时的烛光也是暖的,映着他黝黑却真诚的脸,说要让她这辈子都像蜡烛一样,活得亮亮堂堂。

亮堂堂......她低声重复着,突然笑出声来,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手心里的雪花膏上,晕开一小团乳白色的痕迹。

灶房门一声又开了,大山的黑影出现在门口。他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尊沉默的石像。李秋月把那半盒雪花膏扔进井里,听着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沉到了井底,再也不会浮上来。

她转身往屋里走,经过大山身边时,他突然伸手想拉她,却被她侧身躲开。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路。

炕梢的被褥还是凉的,李秋月躺下去时,听见大山在灶房里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煤油灯又亮了,昏黄的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她闭上眼睛,后脑勺的疼痛渐渐变得模糊。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生娃那天,大山守在产房外,听见娃的哭声时,在院子里高兴得直跺脚,把那双新买的解放鞋都踩进了泥水里。

那时的月光也像今晚这样亮,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映着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灶房里传来酒瓶倒地的声音,接着是大山含混不清的咒骂。李秋月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里的荞麦壳硌着脸颊,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像很多年前,爹把她的手放进大山手里时,晒谷场上的麦香。

这辈子......她对着枕头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就当是......上辈子欠你的吧。

窗外的山风还在刮,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灶房里的煤油灯不知何时灭了,整座屋子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偶尔从邻村传来的狗吠,在寂静的山谷里荡开,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李秋月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梁,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晨露从草叶上滚落,悄无声息地融进脚下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