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残雪埋蹄(1/2)
李秋月的脚印在雪地里拖出两道浅沟,像被钝刀割开的伤口。她走得很慢,棉鞋里灌满了雪,每一步都陷进没过脚踝的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骨头在摩擦。
风从山坳里钻出来,卷着雪沫子往她领口里灌。她把棉袄裹得更紧些,怀里的窝窝头篮子硌着肋骨,硬邦邦的。刚才在路口看见的那抹湖蓝,像块冰碴子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走到老槐树下时,她停住了脚。这棵树有上百年了,树干上挂着村里人祈福的红布条,风吹过时哗啦啦地响。去年开春,大山还在这里给她编过柳帽,粗糙的手指笨手笨脚地绕着柳条,柳絮落在他肩头,他却盯着她笑,说:“咱秋月戴啥都好看。”
李秋月伸手摸了摸树干上凹凸的纹路,那里还留着大山刻的歪歪扭扭的“山”字,旁边原本该刻“月”的地方,被新的刀痕划得乱七八糟——那是他上次输了钱回来,红着眼砍的。
“哞——”
老黄牛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空旷的山谷里荡出回音。李秋月心里一紧,转身往回跑。棉裤被雪浸得沉甸甸的,跑起来像绑着两块石头,裤脚冻成了冰壳子,刮得小腿生疼。
院门口的雪地上,多了串陌生的脚印,小巧玲珑,像是女人穿的绣花鞋。李秋月的心沉了下去,抓着门框的手直哆嗦。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时,听见屋里传来女人的笑声,脆生生的,像山涧里的泉水。
刘佳琪正坐在炕沿上,湖蓝色的棉袄搭在旁边的木箱上,露出里面水红色的贴身小袄。她手里捏着个花手帕,一边笑一边用眼角瞟着站在地上的大山。大山背对着门,正手忙脚乱地解着裤腰带,动作急得像要把裤子扯破。
“你看你,急啥呀。”刘佳琪的声音带着娇嗔,“她不是走了吗?”
“走了才好,省得碍事。”大山的声音含糊不清,“快,让我摸摸,想死老子了。”
李秋月站在门口,像被钉在了地上。阳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把那对纠缠的人影劈成了两半。刘佳琪先看见了她,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慌忙把棉袄往身上拢。
大山猛地转过身,裤子还挂在膝盖上,看见李秋月时,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恼怒取代。“你回来干啥?”他吼道,手忙脚乱地提裤子,“滚出去!”
李秋月没动,目光落在炕角的木箱上。那是她的嫁妆箱,锁被撬开了,里面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她妈留给她的银镯子、攒了三年的碎布、还有去年绣了一半的枕套,都散落在炕上,被刘佳琪的袄角压着。
“那是我的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屋里的喧闹瞬间停了。
刘佳琪往大山身后缩了缩,露出半张脸,怯生生地说:“嫂子,你别生气,是大山哥说……说你不要这些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可嘴角那抹得意的笑,藏都藏不住。
“我不要?”李秋月笑了,弯腰捡起地上的银镯子。镯子上刻着缠枝莲,是她妈传给她的,现在被摔出个豁口。“我不要,也轮不到别人碰。”
大山提上裤子,几步冲过来,扬手就要打。“你他妈找事是吧!”他的手停在半空,因为看见李秋月手里的剪刀——那是她刚才回来时,从灶台上抄的,剪布用的,磨得锃亮。
“你动我一下试试。”李秋月的眼睛亮得吓人,像山里的狼崽,“这镯子要是碎了,我就把你俩的事捅到邻村去,让大家都看看,你刘佳琪是怎么勾引人夫的!”
刘佳琪的脸“唰”地白了,拽着大山的胳膊直哆嗦:“大山哥,我走了,我先走了。”她慌慌张张地穿上棉袄,没来得及系扣子,就往外跑,经过李秋月身边时,狠狠瞪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
大山看着刘佳琪跑远的背影,又看看李秋月手里的剪刀,气的浑身发抖,却不敢上前。“你个毒妇!”他指着她的鼻子骂,“你等着,老子饶不了你!”
李秋月没理他,蹲在地上,把散落的东西一件件捡回箱子里。碎布被踩脏了,她用雪一点点擦;枕套被扯破了,她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收拾什么稀世珍宝。
大山在屋里转来转去,像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突然看见桌上的窝窝头,一把抓起来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你还知道回来做饭?”他含糊不清地说,“早干啥去了?”
李秋月把箱子锁好,钥匙揣进怀里。“这是我做的,给老黄的。”她提着篮子往牛棚走,背影挺得笔直。
老黄牛看见她,哞哞地叫着,用脑袋蹭她的胳膊。牛棚里的草料已经吃完了,地上只有些碎草渣。李秋月拿出两个窝窝头,掰碎了放在食槽里。“吃吧,吃完了有力气。”她摸着牛脖子,牛毛上结着霜,冰得她手疼。
大山跟过来,靠在门框上抽烟。“这牛留着也没用,明天卖了,换点钱翻本。”他吐着烟圈,眼神落在牛身上,像在估价。
李秋月的动作停了。老黄是她嫁过来那年,大山用两头羊换来的,陪了她五年。春耕时拉犁,秋收时拉车,冬天就在棚里陪着她,听她说话。
“不卖。”她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决。
“不卖?”大山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家里啥都没了,不卖牛,喝西北风啊?再说了,佳琪妹子说想要个银镯子,我总得给她买吧。”
李秋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她转过身,看着大山那张被酒色掏空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这就是那个曾经说要给她盖新房,给她买花牛的男人吗?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想要银镯子,你就卖我的牛?”她问,声音有些发颤。
“啥你的我的?”大山梗着脖子,“这家里的东西,都是老子的!包括你!”他上前一步,想去抢她怀里的钥匙,“把箱子打开,拿银镯子给佳琪送去!”
李秋月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老黄牛。老黄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扬起头,对着大山“哞”地叫了一声,声音洪亮,震得棚顶的雪都掉了下来。
大山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你个畜生!”他骂道,却不敢再上前。
李秋月抱着箱子,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觉得累了。很累很累,像干了一天的重活,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她不想吵了,也不想闹了,就想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牛不能卖。”她最后说,然后提着箱子,走出了牛棚。
她把箱子藏在炕洞里,用土块堵好。然后开始收拾屋子,扫地上的雪,擦桌上的油污,把摔碎的酒瓶子碎片捡起来,扔进灶膛里。她干得很认真,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大山在旁边看着,没再骂,也没再闹。他蹲在地上,抱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他好像睡着了,发出粗重的鼾声。
天黑的时候,李秋月做了两碗糊糊,一碗放在大山面前,一碗自己端着。她没看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很稀,没什么味道,像白开水。
“明天……我去山上看看,有没有能卖钱的药材。”她突然说,声音很轻。
大山没抬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李秋月喝完糊糊,把碗洗干净,放在灶台上。然后她走到炕边,脱了棉袄,躺在炕的最里面,背对着大山。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响。屋里很静,只能听见大山的鼾声和自己的心跳声。李秋月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房梁。梁上挂着去年的玉米棒子,干瘪瘪的,像一串没了生气的骨头。
她想起小时候,娘给她讲的故事。说山里有个狐仙,会帮受苦的女人。只要在月圆之夜,对着月亮祈祷,狐仙就会听见。她那时候信以为真,常常对着月亮说话。
现在她知道,那都是骗人的。这世上没有狐仙,谁也帮不了谁。能靠的,只有自己。
后半夜,大山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好像是“佳琪”。李秋月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枕头里。枕头里的荞麦壳硌得她脸疼,可她没动。
天亮的时候,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李秋月起来的时候,大山已经不在了。炕上是空的,只有他昨晚躺过的地方,留着一个浅浅的印子。
桌上的碗还在,大山那碗糊糊没动,已经凉透了。
李秋月叹了口气,把糊糊倒进猪食桶里。然后她找出家里最厚的一件棉袄穿上,又把裤脚用绳子扎紧,背上背篓,拿起柴刀,准备上山。
她走到牛棚,给老黄添了草料,又摸了摸它的头。“等我回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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