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归途无岸（1/2）

“逸娃，包子好了，趁热。”

声音像一根细线，穿过黑暗，把林逸从地底重新拽回地面。最后一级石阶在他脚下碎成齑粉，橘火熄灭，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初冬夜特有的割脸锋利，却也带着煤球炉的呛香、韭菜叶的辛甜、还有蒸汽扑在旧搪瓷盘上凝成的水珠味道。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工人大院后墙根，脚下是熟悉的、被无数自行车碾裂的水泥地，裂缝里钻出的野草挂着霜，像撒了一把碎盐。

墙那头，厨房的灯真的亮着。昏黄灯泡瓦数不足，灯罩被油熏得发乌，却把窗纸映成半透明的乳，蒸汽在玻璃上晕开又凝成水珠，一行行滑下，像谁在偷偷擦泪。林逸的背包空了——《余烬录》、寒陵档案、铜钉、匕首，全留在地宫深处，只剩腕间小珠贴着脉搏，一跳一跳，把地底带回来的温度，通过血管送进心脏。他抬手想敲院门，却发现指节沾着一层极细的铜绿，在灯下泛着暗红，像灶王爷脸上被火烤出的油彩。

门却自己开了。母亲站在门槛里，腰间系那条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围裙，手里托着竹篾蒸屉，屉里躺着六个韭菜鸡蛋包子，面皮被蒸汽撑得半透明，露出里面金黄的蛋渣。她眼角没有泪痣，却带着他熟悉的、微微下垂的笑纹，像被岁月偷偷削去一刀，却因此更温柔。看见他，母亲并不惊讶，只把蒸屉往他面前递了递，声音低而稳：“趁热，回屋。”

林逸喉咙发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忽然想起铜棺里被抽走的一年——正是十六岁冬夜，他偷骑父亲自行车摔进雪坑，母亲也是这样托着包子站在院门口，等他一瘸一拐回家。那一年，被火正炼成灯油，如今又原封不动还给他：每一个褶皱、每一粒蛋渣、甚至窗棂上那层冰花，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母亲左手指腹上多了一道新疤，浅粉，像被细铜丝勒过，尚未结痂。那是契约的灰烬，还是灶火重燃的印记？他不敢问，只伸手去接蒸屉，指尖碰到母亲手背，温度真实得令人鼻酸。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小院。夜已深，邻居家的灯全黑，只有厨房那盏昏黄在雾里晕开，像被水稀释的烛。煤球炉蹲在墙角，炉门半开，一块新添的炭正慢慢变红，像地底母珠最后一点余烬。母亲把蒸屉放在折叠小方桌上，顺手从搪瓷缸里舀一勺凉水，泼在炉盖上，“嗤啦”一声白雾腾起，带着硫磺味，与地宫火槽里那些覆盐的白霜诡异地重叠。林逸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未离开寒陵，只是把地底灶火搬回了地面。

包子入口，韭菜的辛、鸡蛋的鲜、面皮的软，在舌尖炸开，却带着一丝极淡的铜锈味，像被火正炼过，又被人间烟火重新蒸透。他咀嚼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口都在确认：这是真的，不是幻境，不是灯芯燃尽后的回光返照。母亲坐在对面，手托腮，看他吃，目光安静得像一口深井。井底映出他的脸——十八岁的轮廓，却带着一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细纹，银白，极浅，像被火蝶吻过的灰烬。她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银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疼吗？”

林逸摇头。疼的是被抽走的空白，不是留下的痕迹。母亲却像读懂了，叹息一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枚极小的铜钉，钉帽呈火焰状，与他留在地底的“归”“途”一模一样，只是更新、更亮，像刚出炉的铜水尚未冷却。她把铜钉放在他掌心，合上他手指，声音轻而稳：“收好，下次添火，别再用自己的。”

一句话，像把钥匙，轻轻拧开了他胸腔里那道暗锁。林逸猛地抬头，母亲却已起身，背对他站在炉前，用铁钳拨弄炭火，火星溅起，落在她布鞋脚背，她却像感觉不到烫，只一下一下，把炭块摆成整齐的“火”字形。火光映在她背影上，轮廓被拉得很长，一直伸到厨房门外，伸进黑暗里，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妈……”林逸终于喊出声，声音嘶哑，像在地底喊了太久，突然被人间空气磨钝。母亲没回头，只把铁钳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飘在蒸汽里：“吃完去睡，明早还要上班。炉子我封，你别管。”语气平常，仿佛他只是下了一个夜班，而不是从千年陵寝里爬回来。林逸想再说什么，却见母亲伸手去关炉门，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那正是火正守陵人最后的姿态：添完火，封好炉，转身，把黑暗留在身后。

他低头，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舌尖抵到一枚硬物——那是一粒极小的铜珠，与腕间小珠同色同质，却更冷，像地底母珠最后一点碎屑。铜珠表面，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篆：“灯芯一断，两界俱灭。”他忽然明白，母亲把“火”添给了他，却把自己留在炉边，成为新的“灯芯”——若他再踏入寒陵，再以自己的记忆为祭，第一个被抽走的，将不再是他的岁月，而是母亲留在人间的最后一道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