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胭脂巷(2/2)
李薇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恐惧已经达到了,反而催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坐以待毙,只会像老人说的那样,最终走向那根正梁。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知道更多。
那个老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那些语焉不详的警告背后,肯定有更具体的东西!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此刻蓬头垢面、形容憔悴,一把拉开门,冲进了暮色四合的胭脂巷。
老人家的门关着。她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尖锐:“有人吗?开门!开开门!”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老人浑浊的眼睛在门缝后看着她,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又是你。”他的声音干涩。
“告诉我!关于那个胭脂,你还知道什么?所有事!求求你!”李薇几乎是哀求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的脸……我的脸真的在变!我听见她唱歌了!那盒胭脂……求求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摆脱她!”
老人看着她激动扭曲的脸,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拉开了门。
他的屋子比李薇的古宅更小,更暗,更旧,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家具寥寥无几,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报纸。
老人示意她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自己则又摸出了那杆旱烟袋,慢吞吞地点燃。
“具体的,我也知道得不多了。”烟雾缭绕中,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都是小时候听我奶奶那辈人零碎讲的。”
“胭脂,本名好像不叫这个,是她的艺名。她所在的戏班子,当年就在这附近搭台。她唱得好,人长得更标致,尤其是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后来被城南苏家的少爷看上了,苏少爷那时候年轻,迷恋得紧,天天来捧场,送东西,甜言蜜语。”
“戏子嘛,那时候地位低,能攀上高枝,自然是动了心。苏少爷也许了诺,要娶她做姨太太。胭脂信了,一颗心都扑了上去,还怀了孩子。”
李薇屏住呼吸,心脏揪紧。
“可苏家是什么门第?怎么可能真让一个戏子进门?苏少爷家里很快知道了,勃然大怒,把他关了起来,另给他说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苏少爷……哼,”老人冷笑一声,带着讥诮,“也是个没骨头的,家里一逼,就怂了,再没来找过胭脂。”
“胭脂那时候怀着身子,被班主嫌弃,被同行嘲笑,走投无路。就在一个下大雨的晚上,她穿着最红的戏服,描了最艳的妆,在自己屋里的正梁上,吊死了。一尸两命。”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这惨烈的结局,李薇还是感到一阵寒意窜遍全身。
“她死后,怨气不散。有人说,她恨负心人,也恨所有过得比她好的女人。她留下的东西,尤其是她常用的那盒胭脂,沾了她的怨念,成了不祥之物。谁沾上,谁就会被她缠上,慢慢变成她的样子,替她承受那无尽的怨毒,最后……走上她的老路。”
老人的目光落在李薇脸上,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仿佛已经穿透了遮瑕膏,看到了下面正在变化的痕迹。“你捡到她的东西了?”
李薇浑身一颤,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老人不再追问,重重叹了口气:“走吧,姑娘。趁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胭脂巷,永远别再回来。把那东西扔了,或者……想办法还回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还回去?怎么还?还给谁?
李薇失魂落魄地离开老人的家,回到阴森的古宅。还回去……那盒胭脂……是不是把它放回原处,就能摆脱这一切?
她冲进卧室,目光投向墙角。那盒被她摔出去的胭脂,竟然完好无损地合拢着,安静地躺在那里,盒盖上的海棠花,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她不敢再去碰它。
接下来的两天,李薇是在一种半疯癫的状态下度过的。
她不敢照镜子,不敢看那盒胭脂,甚至不敢大声呼吸。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惊跳起来。墙里的哼唱声几乎每晚都会响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有时仿佛就在枕边。她开始出现幻视,眼角余光总瞥见一抹红色的影子在房间里飘过,或者一个穿着旧式戏服、身形模糊的女人站在房间角落,背对着她。
她的脸,变化得更快了。
即使不照镜子,她也能感觉到面部肌肉那种不自然的紧绷和拉扯感,嘴角总是下意识地向下弯,眉眼间的哀怨浓得化不开。遮瑕膏已经彻底失去了作用,那块额角的红痕扩大了些,颜色愈发鲜艳。她的皮肤也变得异常光滑苍白,毫无血色,只有嘴唇和额角那点红,妖异得刺眼。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第三天晚上,哼唱声没有如期而至。
古宅里死寂得可怕。
李薇蜷在床上,浑身紧绷,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恐怖。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寂静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她胸口。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从堂屋的方向传来。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像是有人穿着绸缎的衣服,在慢慢地走动。
李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她死死咬住被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摩擦声停了。
然后,是一种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嗒……嗒……嗒……”
像是有人,踮着脚尖,在用脚尖点地行走。
那声音,正从堂屋,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卧室门口!
李薇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把自己死死缩进床角,用被子蒙住头,祈祷那只是幻觉。
“嗒……嗒……嗒……”
声音在卧室门外停下了。
一片死寂。
李薇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它……走了吗?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拉下蒙头的被子,露出眼睛,惊恐地望向房门。
门关着。门缝下面,一片漆黑。
她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她想看看门口。
不是从门缝看。
是想看看门楣上方,那连接着堂屋正梁的方向。
这股念头来得如此突兀而凶猛,完全违背了她此刻的恐惧。她的脖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着,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
视线,越过了门板,投向了卧室门框的上方,那片昏暗的、平日里根本不会注意的区域。
那里……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巷子里路灯的微弱余光,她看见一条长长的、惨白色的东西,从堂屋正梁的方向垂落下来,末端,正软软地、轻轻地,搭在她卧室门楣的上沿!
是一条白绫!
材质像是某种丝绸,却又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毫无生命光泽的惨白。它静静地垂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悬挂了无数个年头。
而在那白绫搭着门楣的末端下方,昏暗的光线中,似乎隐约勾勒出两只脚的轮廓,穿着绣花鞋的、小巧的、悬空的脚!脚尖,正对着她的方向!
“嗬——”
李薇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抽气,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极致的恐惧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思维,眼前一黑,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李薇是被冻醒的。
或者,是被那无所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感唤醒的。
她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酸痛。天还没亮,屋子里一片漆黑。失去意识前的恐怖记忆潮水般涌回脑海,她猛地蜷缩起来,惊恐地环顾四周。
门关着。门上方的白绫不见了。
是噩梦吗?
她颤抖着爬起来,摸索着想去开灯。手指碰到开关,按下去,灯却没有亮。停电了?还是……
黑暗中,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对光亮的渴望,尤其是……镜子的反光。仿佛那面蒙着布的梳妆镜,是此刻唯一能确认自身存在的东西。
这念头如此强烈,驱使着她,像提线木偶般,一步步挪向梳妆台。
她伸出手,颤抖着,抓住了蒙在镜子上的那块布。
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深吸一口气,她猛地将布扯了下来!
窗外微弱的、城市边缘映过来的天光,勉强勾勒出镜子的轮廓。
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脸。
那不是她的脸!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脸!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瓷器,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额间一点醒目的嫣红,不是花钿,更像是天然的红痕。眉毛弯弯,似蹙非蹙。一双凤眼,眼尾微挑,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哀怨和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嘴唇是饱满的嫣红,如同刚刚浸过鲜血。
这张脸,美得惊心动魄,也阴森得让人胆寒。
李薇张大了嘴,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镜子里那个女人,也张开了嘴,做出了同样的口型,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的绝望。
不!这不是我!
李薇猛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指尖传来的触感,光滑,冰冷,如同触摸一块玉石。那眉毛的弧度,眼睛的形状,嘴唇的饱满……都和镜子里那张鬼气森森的脸,一模一样!
镜中的女人,也缓缓抬起手,动作优雅而迟滞,指尖虚虚地拂过自己的脸颊。
然后,她看着镜外的李薇,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极其哀婉的微笑。
那不是李薇的表情!绝对不是!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李薇喉咙的禁锢,在死寂的古宅里轰然炸响!
她像疯了一样,抓起梳妆台上所有能拿到的东西,瓶子、刷子、首饰盒,狠命地朝那面镜子砸去!
“砰!哗啦——!”
镜面应声而碎,裂成无数碎片,四散飞溅。
每一片碎片里,都映照出她【或者说,“她”】那张破碎而恐怖的脸,带着那凝固的、诡异的微笑,从各个角度,死死地盯着她!
李薇崩溃了,转身没命地冲向房门,拉开门,踉踉跄跄地跑过黑暗的堂屋,冲出大门,一头栽进了胭脂巷冰冷的黎明前的黑暗中。
天光微熹。
李薇不见了。
古宅的大门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吞噬了一切的黑洞。
几天后,有胆大的邻居进去查看。
屋子里一片狼藉,尤其是卧室,梳妆台的镜子碎了,东西摔得到处都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胭脂香气。
人们议论纷纷,大多认为那个新搬来的、脸色不好的姑娘,大概是受不了这老宅的阴森,精神失常,自己跑掉了。
只有那个抽烟袋的老人,站在巷口,看着那洞开的、幽暗的宅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浑浊的眼睛里,是看透一切的悲凉和麻木。
他什么也没说。
夜里,胭脂巷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更深露重时,若有似无的、婉转凄迷的哼唱声,似乎再次从某堵墙壁里渗透出来,幽幽地,在狭窄的巷道里飘荡。
偶尔,有晚归的醉汉,会模糊地看见,巷子最深处,那扇暗红色的木门前,似乎立着一个穿着旧式红色戏服的、模糊的身影。
她好像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又或者,只是在寻找着……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