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泥土(2/2)

萧绝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些菜苗。过了会儿,他说:“是啊,挺好。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心里踏实。”

萨仁也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一片叶子。叶子软软的,凉凉的。“父皇,等这些菜长大了,咱们摘了,在宁寿宫涮锅子吃。您、皇上、二弟、承玥,还有孩子们,热热闹闹的。”

萧绝笑了:“好啊。再弄点羊肉,烫点酒。”

“那说定了,”承宇说,“等菜长好了,咱们就吃。”

那天他们在地边说了很久的话。说菜,说天气,说孩子们——安儿最近开始学写字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可很认真;暖暖会叫爷爷了,虽然叫得不太清楚;宁儿长得快,都快抱不动了。

说这些家常话的时候,萧绝觉得心里特别平静。好像那些朝政,那些天下大事,都离他很远了。他就是个普通的老人,在园子里种点菜,等着儿孙来看他,等着菜长大,等着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菜苗长得很快。又过了十来天,已经能看出菜的样子了。白菜叶子卷起来,开始包心;萝卜露出了红红的头顶;青菜长得密密匝匝的,绿得发亮。

萧绝现在不只是浇水了,还学着施肥。小太监教他用豆饼泡水,发酵了浇在菜根边。那味道有点臭,可他不在乎,挽着袖子就干。

有一天,他在施肥的时候,承轩来了。看见父皇蹲在地里,手里提着个桶,桶里是发黑的肥水,承轩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父皇,您这真是...真是亲力亲为啊。”

萧绝抬头看他:“来了?正好,帮朕提着桶。”

承轩接过桶,也蹲下来。父子俩就这么蹲在地边,一棵一棵地施肥。肥水浇下去,渗进土里,菜叶子好像更绿了。

“父皇,”承轩忽然说,“您知道吗,外头有人在传,说您退了位,心里不痛快,所以在宫里种菜,是想学古人归隐田园。”

萧绝笑了:“随他们说去。朕就是种个菜,没想那么多。”

“可儿臣觉得,他们说得不对。”承轩看着父亲,“您不是在学谁,您就是...就是想做点实在的事。看着东西从自己手里长出来,开花结果,心里踏实。”

萧绝停下动作,看了儿子一眼。承轩的眼睛亮亮的,像是真的懂他。

“是啊,”萧绝说,“踏实。当皇帝的时候,每天批奏折,下旨意,看起来威风,可那些东西...那些东西离得太远了。你下旨免了某地的税,可你看不见那里的百姓是怎么高兴的;你下令修了某条渠,可你看不见那里的庄稼是怎么喝上水的。”

他舀了一瓢肥水,慢慢地浇在一棵白菜根边:“可种菜不一样。你浇水,它就长;你施肥,它就壮。你做了什么,马上就能看见结果。这种踏实...是当皇帝给不了的。”

承轩点点头,没说话。他只是陪着父亲,一棵一棵地施肥。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投在菜地里,短短的,黑黑的。

菜快能吃了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有虫子。

早晨萧绝去看的时候,发现好几棵白菜的叶子上被咬出了洞,洞边上还有绿色的虫子,肥肥的,一拱一拱的。

“这可怎么办?”他急了。

小太监说,得抓虫。用手抓,或者用石灰水洒。萧绝想了想,说用手抓。

于是那天上午,宁寿宫后头的园子里出现了这样一幕:太上皇萧绝,带着两个小太监,蹲在菜地里,一棵一棵地找虫子,找到就捏死。

萧绝一开始有点恶心。那虫子软软的,捏在手里黏糊糊的。可捏了几只之后,也就习惯了。他甚至能分辨出哪些虫子吃得肥,哪些虫子刚来。

“这只肥,”他捏起一只,给旁边的小太监看,“吃了朕不少菜。”

小太监忍着笑:“太上皇英明。”

抓了一上午,抓了小半碗虫子。萧绝看着那些虫子,忽然说:“拿去喂鸡。”

“啊?”

“鸡吃虫子,”萧绝说,“不能浪费了。”

小太监端着碗去了御膳房那边的鸡舍。回来的时候说,鸡吃得可欢了。

从那天起,萧绝抓虫更起劲了。每天早晨先去抓一遍虫,然后才做别的事。抓来的虫子都拿去喂鸡,鸡吃了虫子,下蛋都多了。御膳房那边送来了鸡蛋,说是太上皇养的鸡下的蛋,特别香。

萧绝听了,笑了半天。

七月初,菜终于能吃了。第一茬青菜长得最好,绿油油的,叶子厚实。萧绝亲自去摘,摘了满满一篮子。

那天晚上,宁寿宫真的吃了涮锅子。锅子是铜的,中间烧着炭,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桌上摆满了菜——当然有萧绝种的青菜、白菜,还有御膳房准备的羊肉、豆腐、蘑菇...

承宇来了,承轩来了,承玥来了,萨仁带着孩子们也来了。安儿和暖暖坐在特制的高椅子上,宁儿被奶娘抱着,睁着大眼睛看热闹。

萧绝把洗好的青菜下进锅里。青菜在滚汤里一烫就软了,捞出来,绿得透亮。

“来,尝尝朕种的菜。”他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筷子。

承宇尝了,点点头:“真甜。比外头买的好吃。”

“那是,”萧绝有点得意,“朕亲手种的,能不好吃?”

大家都笑了。热热闹闹地吃着,说着,笑着。暖暖伸手要抓菜,萨仁赶紧拦住,给她夹了一小片煮得软烂的白菜叶。小丫头用手抓着吃,吃得满手都是油。

安儿已经会用筷子了,虽然用得不太利索,可很努力地夹菜。夹不起来的时候,承宇就帮他夹,小声教他:“这样,手指用点力。”

萧绝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锅子的热气蒸上来,熏得人脸上潮潮的。外头天黑了,屋里点着灯,灯影晃晃的,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柔和了。

吃完了菜,又开始下羊肉。羊肉切得薄薄的,在锅里一涮就熟,蘸着酱料吃,香得很。萧绝吃了不少,还喝了两杯酒。

酒是温过的,喝下去胃里暖暖的。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儿孙们,看着这一屋子的热闹,忽然觉得——这辈子,值了。

真的值了。

吃过饭,孩子们去玩了。大人们坐着喝茶。萧绝有些微醺,话多了起来。

“你们知道吗,”他说,“种菜这事儿,看起来简单,其实学问大着呢。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抓虫...都有讲究。你伺候好了,菜就长得好;伺候不好,菜就长不好。”

承宇笑着说:“治国也一样。得用心,得讲究。”

“对,”萧绝点头,“可治国比种菜难。种菜,你伺候的是几棵菜;治国,你伺候的是天下百姓。菜长不好,顶多自己没得吃;百姓过不好,那可是要出乱子的。”

大家都安静下来,听着他说。

“所以啊,”萧绝看着承宇,“你这皇帝,得当得比朕更用心。朕那时候,有些地方没顾到,留下了遗憾。你得替朕补上,得让这天下...让这天下所有的百姓,都能吃上饱饭,穿上暖衣。”

承宇郑重地点头:“儿臣记住了。”

夜深了,人散了。萧绝送他们到宁寿宫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然后他回到园子里,去看他的菜地。

月光很好,照得园子明晃晃的。菜地里,那些菜静静地长着,叶子在夜风里轻轻晃动。有些菜已经摘过了,剩下些老叶子;有些还正当时,绿油油的。

萧绝蹲下身,摸了摸一棵白菜的叶子。叶子凉凉的,滑滑的。

“好好长,”他轻声说,“好好长。”

然后他站起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很亮,像一面镜子,照着这人间,照着这皇宫,照着他这个种菜的老人。

他笑了。

回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