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鱼死网破(2/2)
“砰!”
他走后不久,崔文柏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狂怒和屈辱,一拳狠狠地砸在旁边的廊柱上,坚硬的木柱被他砸出一个浅坑,而他的手背也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父亲!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双目赤红,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对着崔玄低吼,“我们就这样任他宰割吗?他要钱,我们给!他要权,我们也给!现在连我们崔家的护院都要解散,他这是要把我们圈禁起来当猪养啊!我崔氏立族数百年,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屈辱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厅堂内,灯火摇曳,将崔玄那苍老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印在冰冷的地面上。
崔玄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桌上那两只酒杯,一只属于他,一只属于郑闲。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彻骨的疲惫和寒意。
“文柏,你以为为父想吗?”
“那你为什么不反抗?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决不能让他如此羞辱我们!”崔文柏不甘地吼道。
“鱼死网破?”
崔玄惨然一笑,笑声说不出的悲凉,“你拿什么去跟他网破?用你这一腔热血?还是用我们崔家那几百个只懂得欺负乡邻的护院?”
他转过头,用一种崔文柏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恐惧与清醒的眼神看着他。
“他……知道那件事。”
“哪件事?”
崔文博一愣。
“贞观元年,山东大旱,朝廷开仓放粮,清河县的官仓……却是空的。”
崔玄一字一顿地说道,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就更灰败一分,“三万石赈灾粮,被我们,换成了沙土。”
崔文柏的瞳孔猛地收缩,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件事,是崔家最大的秘密,也是最致命的罪孽。
当年,正是靠着倒卖这批赈灾粮,崔家才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并且一举奠定了在山东的豪族地位。
但此事一旦暴露,别说他崔家,就是整个山东士族都要被牵连进去,那绝对是灭九族的大罪!
“他……他怎么会知道?”崔文柏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不知道。”
崔玄缓缓摇头,眼中满是恐惧,“他就像一个鬼魅,我们所有自以为是的秘密,在他面前都如同白纸。他手里握着的,不是刀,而是能将我们所有人烧成灰烬的天火。”
“我们和他斗,不是鱼死网破。”
崔玄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儿子,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而是……飞蛾扑火。”
厅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飞蛾扑火。
这四个字,像四座冰冷沉重的大山,轰然压下,将崔文柏最后一点不甘和血性,碾得粉碎。
他颓然地松开了砸在廊柱上的拳头,鲜血顺着指节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绝望的红梅。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顺着柱子滑坐到地上,目光呆滞,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所谓的百年氏族,所谓的清河崔氏,不过是一个建立在三万条饿殍枯骨之上的华美楼阁。
而现在,那个叫郑闲的年轻人,那个被他们鄙夷为郑氏弃子、乡野村夫的家伙,只用一句话,就找到了这楼阁最脆弱的承重柱,并且告诉他们,他随时可以将其抽走,让崔家这栋大厦,瞬间倾覆,摔得连瓦砾都不剩。
“父亲……”
崔文柏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抬起头,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茫然,“他……他到底想要什么?钱财?爵位?还是……还是我崔家的所有?”
崔玄缓缓地走回主位,坐下。
他没有去管儿子手上的伤,也没有去理会地上的血迹。
他只是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酒,浑浊的眼睛倒映着杯中清冽的酒液,仿佛想从里面看穿郑闲的心思。
“他想要的,远比这些多。”
崔玄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钱财,他若开口,整个山东的士族都会双手奉上。爵位,凭他如今和陛下的关系,封侯拜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他想要的,是‘崔氏’这两个字。”
“什么?”
崔文柏猛地抬起头,不能置信。
“他要的,是让我们清河崔氏,从今往后,成为他郑闲的崔氏。我们的财富、我们的人脉、我们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名望……所有的一切,都将为他所用。而我们,不过是他圈养起来,为他装点门面的牲畜。”
崔玄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悲凉的自嘲:“他刚才说‘一家人’,说得没错。从今晚开始,我们就是他家里的狗。他让我们咬谁,我们就得咬谁。他让我们跪下,我们就不能站着。”
这番话,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它剥开了崔家光鲜的外皮,露出了血淋淋的、屈辱的内里。
崔文柏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无力。
他想起了郑闲临走时那轻描淡写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嘲讽,甚至没有恨意,只有一种看待死物的平静。
是啊,在郑闲眼里,他们崔家,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一具尚有余温,可以榨取最后一点价值的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
崔文柏喃喃自语,神情恍惚,“一个郑氏的弃子,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家伙……他凭什么?他怎么会知道……那件事,除了父亲、我、还有当年动手的几个心腹……不可能有第六个人知道!那些心腹,早就……早就处理干净了啊!”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歇斯底里的尖锐。
崔玄闭上了眼睛,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悔恨和恐惧。
“这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崔玄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让整个厅堂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文柏,你记住,以后在他面前,收起你那可笑的骄傲和门第之见。我们引以为傲的一切,在他眼中,可能都只是个笑话。”
他睁开眼,看着自己失魂落魄的儿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不是鬼魅,他比鬼魅更可怕。因为鬼魅只会索命,而他,要诛心。”
话音刚落,厅堂外传来了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那声音不像崔家护院平日里懒散的巡逻,而是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开进。
每一步都踏在同一个节点上,沉稳、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崔玄和崔文父子俩脸色煞白,他们知道,郑闲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