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断箭:寂静中的雷霆(1/2)

第五十六章:断箭:寂静中的雷霆

台风“海葵”的余威,在华东沿海又徘徊了两日,最终化为一片散乱的云雨,悻悻而去。上海的天空重新恢复了夏日应有的澄澈与炎热,只是空气里那股被风雨反复洗涤后的清冽,以及机坪上偶尔可见的、未来得及彻底清理的零星水渍,还残留着那场拉锯战的痕迹。

对刘糯宁而言,那漫长的风雨夜班像一道深刻的分水岭。极度的疲惫在充足的睡眠和几天轮休后渐渐褪去,但某种东西沉淀了下来。那是一种对天空变幻更敏锐的直觉,对“不确定性”本身更深刻的敬畏,以及对自己在压力峰值下所能调动的冷静与专注,一份悄然增长的、沉静的信心。她发现自己再次坐在管制席位上时,视野似乎更宽广了一些,不再仅仅盯着眼前冲突的“点”,更能下意识地把握整个扇区乃至相邻空域态势流动的“面”。与机组通话时,那种为了安抚对方而刻意营造的平稳,也逐渐内化,成为她声音里一种自然的底色。

日子重新回到了由白班、晚班、夜班编织的、带有规律性脉冲的轨道上。她继续如饥似渴地学习,抓住每一次模拟机复训、案例分析会、甚至老管制员们休息时闲聊中透出的点滴经验。她那本笔记的厚度在增加,字迹从最初的工整,到后来因记录匆忙而略显潦草,再到现在,又恢复了一种经过梳理后的清晰简练。

又是一个看似寻常的傍晚。刘糯宁值下午班,即将迎来交接。天气晴好,能见度极高,天际线尽头甚至能看到一丝晚霞初染的绯红。流量适中,一切平稳有序。她刚刚协调完一架国际航班的优先落地(机上有一位需要转机的危重病人医疗后送),正有条不紊地梳理着进港队列,为晚高峰做些准备。

雷达屏幕上,光点如常移动。通讯频率里,是熟悉的指令与复诵。窗外,夕阳给庞大的机群镀上温暖的金边,地勤车辆如同忙碌的甲虫。一种经过高强度锤炼后、驾驭着常态运行的从容感,弥漫在刘糯宁心间。她甚至有余暇想到,等下班后可以去尝尝食堂新推出的绿豆冰,据说能消暑。

就在这一片祥和的、带着一天工作即将圆满收尾的松弛气氛中,灾难以一种最突兀、最安静的方式,撕开了序幕。

时间:傍晚六点十七分。

刘糯宁的雷达屏幕上,一个代表刚刚从34l跑道起飞、正在初始爬升阶段的全货机(呼号:global cargo 771,机型:波音747-400f)的光点,其高度数据突然停滞,紧接着,开始以一种不正常的、缓慢但持续的速度下降。与此同时,它的地速(对地速度)也在锐减。

没有求救呼叫。

没有紧急代码(7700)在应答机上出现。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个光点,沉默地、固执地,从爬升曲线转为下降轨迹。

刘糯宁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所有松弛感瞬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让她头皮炸开的警觉。她死死盯住那个光点,手指飞快地调出该航班的详细数据页。global cargo 771,起飞重量极大,目的地安克雷奇,机组成员四人,无客。当前高度……还在掉!

“global cargo 771, pudong tower, how do you hear?”(global cargo 771,浦东塔台,无线电通讯情况如何?)她按下通话键,英语指令脱口而出,声音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没有回应。频道里只有轻微的静电噪音。

“global cargo 771, pudong tower, check your transponder and confirm altitude.”(global cargo 771,浦东塔台,检查你的应答机并确认高度。)她再次呼叫,语速加快。

依旧死寂。

“进近!浦东塔台紧急呼叫!global cargo 771,刚离地爬升中,雷达高度持续下降,速度锐减,无线电无应答!”刘糯宁几乎是在吼,切换到了与进近管制的协调频率,声音因骤然拔高而微微变调。

整个管制大厅的气氛,在几秒钟内从常态降至冰点。所有听到她紧急呼叫的管制员,动作都顿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主雷达屏幕,看向那个异常的光点。低声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隐约可闻。

带班主任几乎是扑到了刘糯宁身后的监控席位上,脸色铁青。“继续呼叫!启用紧急频率!通知应急救援!清空空域!计算撞击区!”一连串指令从他口中迸出,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

刘糯宁的手指冰凉,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她立刻启用了国际航空紧急频率(121.5 mhz),用中英文重复紧急呼叫。同时,她眼前的屏幕已经自动触发了特情处置界面,空域清空程序开始运行。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开始向所有可能受影响的、正在进近或离港的航班发布紧急避让指令。

“南方3302,立即左转航向090,上到修正海压2100米,脱离当前航路!紧急情况!”

“东方982,执行复飞!立刻右转,爬升到900米保持!有飞机失控!”

“国航1401,保持当前高度,不得下降!前方空域紧急关闭!”

她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了她所辖及相关的所有频率。那声音不再有平日的温润,而是带着一种金属般的、不容置疑的冷硬和急迫。每一句指令都关乎生死,关乎能否为那架失控的飞机和可能的地面撞击区争取到哪怕多一丝的空间和时间。

雷达屏幕上,global cargo 771的高度数据仍在无情地跳动下降:800米…750米…700米……速度已降到危险的低值。它的航向也发生了微小的、不稳定的偏转,不再是笔直的离场方向,而是略略偏向东南——那里,是浦东机场庞大的货运区、维修机库、油库,以及……更远处,塔台本身和密集的地面工作区。

“它……它在转向!” 旁边席位的一位管制员失声道,声音带着颤抖。

刘糯宁也看到了。那个沉默的、下坠的光点,正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 inevitability(必然性),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而弧线的延长线……

她的目光猛地从雷达屏上抬起,透过巨大的环形玻璃幕墙,望了出去。夕阳的光线正好从那个角度斜射进来,有些刺眼。她看到了远处货运区停放的成排货机,看到了维修机库高耸的屋顶,看到了油罐区反射着冷光的金属外壳,然后,她的视线无可避免地落在了更近处——她自己所在的这栋塔台大楼,以及楼下熙熙攘攘的车辆、穿梭不息的地勤人员。

如果它继续这样掉下来……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因极度专注而几乎凝滞的思维。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全身。但她没有时间恐惧。

“主任!它的轨迹预测……”刘糯宁的声音嘶哑,指向雷达辅助屏幕上自动生成、并随着新数据不断更新的“预测撞击区”。一个不断闪烁、扩大的红色椭圆,正正地覆盖了货运区边缘,并……缓缓向着塔楼基座方向移动。

带班主任的脸色已经煞白,他抓起了直通机场应急指挥中心的红色电话:“塔台紧急情况!global cargo 771失控坠落,预测撞击区包含货运区及可能威胁本塔楼!立即启动最高等级应急响应!地面所有人员立即向指定避险区域疏散!重复,立即疏散!”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压力而变形。

刺耳的、最高级别的防空警报般的凄厉铃声,瞬间响彻整个塔台管制大厅,并通过广播系统传到楼宇每一个角落。红色的应急照明灯疯狂闪烁,将每个人惊骇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所有席位!执行紧急撤离程序!快!” 带班主任对着内部频道大吼。

椅子被仓促推开发出的刺耳摩擦声,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和喘息……管制员们开始按照紧急预案,迅速但不失秩序地离开席位,冲向最近的紧急疏散通道。这是写在规章里的铁律:当塔台本身面临直接威胁时,必须优先保障管制员的安全,以保存指挥能力。

刘糯宁也本能地站了起来,手指离开了键盘。撤离的命令是绝对的。她转身,汇入慌乱但尚算有序的人流。眼角的余光瞥见雷达屏幕上,那个代表global cargo 771的光点,高度已经掉到了500米以下,速度几乎失速,那个红色的预测椭圆,已经有一小部分压在了塔楼象征性的图标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耳朵里充斥着警报声、脚步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混乱中,她经过一排控制台,目光无意间扫过一个还在闪烁着数据、未被完全关闭的辅助显示屏。上面正显示着global cargo 771的详细飞行数据流:高度、速度、航向、升降率……以及,一行小小的、不断刷新的系统状态信息。其中一行,吸引了她的目光,尽管那信息一闪而过,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那是一个缩写,一个在模拟机特情训练中出现过、代表着某种极端液压系统失效的模式代码。

hyd sys fail – all.

液压系统完全失效。

波音747……四套液压系统全部失效?这几乎是现代航空史上最致命的故障模式之一,意味着所有飞行控制舵面(升降舵、方向舵、副翼)几乎完全失灵,飞机将变成一块难以操控的沉重铁坨。机组可能仍在尝试一切手段,但无线电系统也可能因电力或线路问题而中断。

他们还在里面。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撞进刘糯宁的脑海。四个活生生的人,在那架正在下坠的钢铁棺材里。

而她,以及所有管制员,正在撤离。这是正确的,符合程序的。

疏散的人流推着她向前,已经接近通往紧急楼梯的厚重防火门。门被推开,外面楼梯间应急灯惨白的光透了进来,同事们的背影正在迅速向下消失。

就在她的脚即将迈出门槛的一刹那,刘糯宁停了下来。

不是出于英雄主义的冲动,不是盲目的热血。而是一种更冰冷、更尖锐的东西,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刺穿了撤离的本能。

液压全失。波音747。无线电静默。轨迹预测指向塔楼和密集区域。

如果……如果还有一点点可能,不是直接撞击,而是迫降或坠毁在相对空旷的区域?如果地面能提前哪怕三十秒清空预测撞击点,就能挽救无数地面人员的生命?如果机组在最后关头奇迹般地恢复了部分控制,需要最清晰、最近的引导?

塔台现在撤离,意味着这片空域和地面将暂时失去最核心、最直接的统一指挥。应急指挥中心固然会接手,但他们不在这个高度,没有这个视角,通讯切换需要时间。

而时间,是以秒,甚至微秒来计算的。

她的目光猛地射向大厅另一侧。那里,不是主指挥台,而是紧邻紧急避险室的一个小房间——塔台应急备份指挥点。为了应对主系统失效或主区域污染等极端情况,塔楼内设有小型化的、具备基本雷达显示和通讯能力的备份席位。那里有独立的电源、简化的雷达终端、以及可以直接连通关键地面频率和应急指挥网络的无线电。

那个备份点,此刻是空的。所有人都涌向了疏散通道。

“刘糯宁!快走!” 已经跑到楼梯间的同事回头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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